跪了快一個時辰了吧?寒意順着膝蓋和掌心流進身體,心裡很清楚,對於身前這個強大又脆弱的魔頭必須小心翼翼。
成片的墨菊在風中搖曳,夜色正濃,月光如洗,那顏色便豔得發紫,周圍充斥了濃重的血腥味,狂與冷兩種氣質恰到好處地糅合在一起。地上有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小的縮成一團,幾乎被大的擋得看不見。
手背一陣涼,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眼前的青衫下襬繡着複雜的銀紋圖案,三千青絲柔滑垂瀉,一股自然風韻。膝蓋黏在草皮上不動了,視線竟不由自主地往上移,腰間繫着水綠色寬絲帶,領口的對襟釦子解了一顆,月牙色的肌膚若隱若現,臉上微微有些醉態,一隻手還在往地上撒酒,眸中霧氣氤氳,魔魅惺忪,飄渺曖mei,情深似海,殤於無疆,卻將一切隱藏在冰山之下,那不敢觸及的傷,是逃避還是無奈?
水中月,鏡中花,固執地掬起一掌,碎了。
我望着那赤紅的瞳仁中呆滯的自己,白玉酒盅遞到我面前,抿一口,眼睛仍無法移向別處。
“看夠了沒有?”眼神不屑似偶爾踩死一隻螞蟻。
心裡暗暗舒了口氣,我忙垂下眼簾:“小人該死。”
“看清楚了,免得以後認錯主人。”
清月丟下一句徑自走了,衣衫擦過我的臉,火辣辣地疼,黑洞洞的遠方,那個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天我就被調去伺候清月,端茶倒水,打掃屋子,沐浴更衣,丫鬟做的活都要我一個人做。不知是福是禍,胖嬸姑姑說我交好運了,這樣的待遇有些人一輩子也求不到,以後若有晉升的機會,說不定就能和紫藤他們一樣當個侍衛。自然也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那個新來的,平凡無奇又木訥地像個草包,咋就這麼好運?”“想不通了,聽說他的眼睛和菊侍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這也難怪了,不過我想宮主還是疼夕顏小姐多一點,畢竟她整張臉都像菊侍衛。”“那個菊侍衛也是個妖孽,夠下賤的,一會兒勾引宮主一會兒勾引火蓮,聽說還和個姓柳的勾搭上了,現在也不知去哪兒逍遙了。枉我們宮主還如此惦記他,才讓那些人有空子鑽,改天咱也弄張面具來帶,看一屋子菊侍衛宮主到底疼哪個?”“哈哈哈哈……”
見我端着盤子匆匆走過,他們笑得更大聲了,後面傳來胖嬸姑姑的訓斥:“你們兩個懶鬼有閒工夫在這裡嚼舌根,還不快給我劈柴去!”
清月的權威我不敢挑戰,一切都順着他,想着就這樣償還他一輩子也不錯,可我最擔心的還是他體內的寒毒,在我伺候他的幾天裡似乎也沒見他發作過,他的臉上除了清冷狂傲之外也沒有過其他的表情。我甚至以爲他的身體已經沒問題了。
“你等等。”
破天荒的,他居然把我留下了。
“主人有何吩咐?”
“我要你去給我殺個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從嘴裡吐出,彷彿早已習慣了操縱別人的生死。
我木然道:“誰?”
“火蓮。”
好不容易結巴的地方又連皮帶肉地被揭開了,那烙在心上的兩個字又開始痛起來,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只聽見清月“哼”了一聲,茶蓋和茶盅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清月慢條斯理地撥了撥:“你也不是他的對手,不過……”
我垂手立在旁邊等待下文,清月卻不說下去了,房間裡的氣氛又冷下來,我故意岔開話題,免得他反悔:“主人您有每日吃藥的習慣嗎?”
“恩?”好似聽到了什麼奇聞,讓他把手裡的茶盅從眼前移開。
“小人的意思是……您有沒有每日喝滋補湯藥的習慣?”我笑着補充道。茶水的熱氣緩緩上升,他也回我一笑:“沒有。”汗,我承認那個“回我一笑”是自己編出來的,隔着熱氣根本無法判斷他的表情。
“對了,府上的墨ju花是您親手種的嗎?”
“恩,總共四千三百八十棵,正好是十二年。”
“這……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清月挑眉:“你問的太多了,不過告訴你也無妨,那是一座墳墓。”
“墳墓?!”我驚道。
於是清月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墨ju花與賞花人的故事,也是糾結了我九年陰魂不散的源殤,其實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遇見她是在一個明媚的午後。小男孩並不知道除了練武之外還有玩這回事,爹爹不知從哪兒弄來個師兄,那師兄比他大一歲,天資聰穎,生性卻十分頑劣,帶着他去草叢捉螞蚱,樹上掏鳥窩,隔壁地裡偷西瓜,河裡摸魚上來烤了吃,冰天雪地的便做雪球扔小丫鬟,然後慫恿他扮好人去安慰人家。
師兄一直扮演壞人的角色,可爹爹卻總是當面誇獎他,甚至比自己還縱容他,雖然嫉妒,可還是不得不佩服他,師兄一直都比自己優秀。那個午後,他和師兄上後山抓野兔,師兄一路追去,眨眼就不見了。遠遠聽見有歌聲,樹林的盡頭是一條小河,河的對岸是一片菊園,小女孩正在採花,採下的花鋪在旁邊的空地上。小女孩快樂地哼着歌謠,完全沒有注意到對岸的小男孩。她把曬乾的花一朵一朵裝進透明口袋裡,臨走時竟掉了一包,大概是得意忘形了,小女孩回眸望一眼菊園,也不知沒有看見小男孩。待她蹦遠了,小男孩才躍過小河跳到對岸把那包乾ju花放進懷裡。後來他和師兄兩人偷偷溜出去,到了那個茶莊,小女孩正坐在門檻上繡花,兩隻小腳併攏在一起,小鞋上面繡着好看的花紋,一副乖巧的樣子。可是師兄卻笑了:“明明是個男孩。”他不相信,執意道:“她是個女孩。”師兄開玩笑:“若是女孩我就娶了她。”但自那日起他便再沒見過他,爹爹說,想要天下無敵就必須放下心裡所有掛念,師兄的出走讓爹爹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又開始了單調的生活,可心中的思念卻與日俱增,直到有一天爹爹帶人進了他們家……
只能去求師父,因爲憑他的能力根本無法與強大的爹爹抗衡,以前一直認爲師兄比自己優秀,很多事情都不必自己操心,而現在終於體會到自己的無用,急切地想要變強,因爲只有自己強大起來才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從那以後,他每天都去後院種一株墨ju花,那是一種在血腥和黑暗中生長的植物,豔麗冰冷的外表包裹了一顆被思念侵蝕了整整十二年的心。
誰道風liu薄倖偏爲癡情留,墨ju花開只一秋,賞花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年年歲歲終如此,卻總遺憾。誰道夢裡夢外真假卻難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朝盼暮盼,生生世世終相盼,卻總徘徊。分不清到底是誰薄情誰癡情,韶華終被流年誤,一朝秋盡,紅顏老去,就只剩下沉香依舊。
分不清暮的那首詩到底指得誰?墨ju花與賞花人的故事其實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喜歡。
“一座瑰麗的墳墓,埋葬了一份永無止盡的癡戀。”清月望着茶盅裡慢慢升起的氤氳熱氣幽幽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