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婿拜見岳父、岳母大人。近來事務繁多,沒有登門拜訪還請二老見諒。”禮數週全,態度恭敬,倒真像是滿心歉疚。
我們都被這過分的親切嚇了一跳,褪去一身戰甲,沒有任何的銳氣,站在眼前的廬陵王也只是個平凡的人。
即便如此,我還是對他警惕三分。
爹爹和南宮瑀在堂上談話,孃親陪着姐姐進內室去了。雖說是姐姐,但這裡畢竟是王府,女子的閨閣我不便進,就待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偶爾也插上幾句。
父親素愛下棋、品茶。南宮瑀倒投了他的喜好,兩人旁若無人地大侃起來,時而大笑,時而撫掌,時而拍案叫絕。我沒想到廬陵王一介武夫竟然也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這茶可對公子胃口?”南宮瑀忽然轉過來問我,臉上笑意猶在。
我一手託着茶盅,一手撥弄着蓋子,輕輕地吹着,聽了這話。手一抖,把茶盅放在了一邊,笑道:“這鐵觀音倒是名貴,喝來不覺神清氣爽。”
南宮瑀朗笑着讓僕從續上茶。
談笑了半日,竟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品茶、花鳥、棋道,我一時甚覺無趣,這時外面有人進來稟告事情,我和爹爹趁機告退。
一回清月宮,就有僕從匆匆趕來道:“宮主正在書房等公子,讓您馬上過去。”
手裡還拿着廬陵王送的茶葉,聽到這個消息,放了茶葉,連坐也未坐就立刻趕了過去
到門前,我沒有讓侍從稟報就徑直推門入內,裡面竟然還有其他人。
“畫得果真細緻,天下大好河山盡收眼底,只可惜了……”清月端詳着手中的畫,眉宇微蹙,卻似笑非笑地看着。
坐在他對面的兩人,一個濃眉飛揚,五官輪廓刀刻一般,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另一個身着藍衣,峨冠博帶,好似儒雅居士。
濃眉的少長些,見了我滿臉驚愕,只怔怔地看着我。藍衣的則依舊冷漠地坐着。彷彿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
清月手一揚,倦怠道:“今天就到這裡吧,有勞二位了。”
二人會意,起身行禮退去。
“你找我何事?”我劈頭就問,望着眼前這張熟悉而陌生的臉,眼中的倦態和疲乏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
一絲絲的心痛在心頭升起。我一直信奉爲神的男人,完美而強大,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夠辦到。而我卻忽略了他也是人,硬生生地將生物鐘調整過來去適應別人,記憶中他從來不會勉強自己做任何事情,現在卻整日奔波勞累。他真的變了,我不知道這是成熟還是不再神聖。
清月審視我亦如審視一個陌生人,幽黑的眸子裡藏着我讀不懂的意思,半響,輕忽一笑,戲謔道:“多日不見,我家的菊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我橫他一眼,忽而鬆了口氣,沒好氣地道:“宮主日理萬機哪裡還記得我們這些小人物長什麼樣,不認得也是應該的。”
清月一聽,怔了怔。舒臂過來環住我的腰,俯下身來狠狠咬住我的脣,舌頭在口腔內肆意地卷涌一翻才放開了我。“嘴巴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伶俐了,是不是閒我最近不夠寵愛你?”
我堪堪避開他灼熱的視線,兩頰立刻燙得不行。卻聽清月在耳邊輕笑道:“不過我喜歡菊在我面前露出本性。”耳垂上一陣溫溼,引起一陣酥麻,這種感覺隨着他的輕咬和舔噬慢慢傳遍全身。
我緩緩閉上眼睛,軟軟地倒在他懷裡,瞬間感覺這個懷抱很踏實,甚至比爹孃更安心地讓我依賴。在爹孃面前,我時常要展示笑顏,因爲他們漸漸老去的心已經承受不起多少打擊,我和姐姐是他們的希望和安慰,看到我們開心,他們也便安心。
而清月不同,他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瞭解和看透我全部的人,在他面前,我幾乎是透明的,任何事情都隱瞞不過他的眼睛。他知道我的懦弱,知道我的自卑,也知道我心裡始終放不下一個人。我甚至想,有這個江湖第一大魔頭在身邊,還有什麼人敢靠近。果然魔頭的懷抱是比較安全的。
“你在等什麼?”暖暖的氣息噴灑在我臉上,我睜開眼,四目相對,不到咫尺,我幾乎能感覺到他的睫毛輕觸到我的額頭。
一時間,驚訝、尷尬、羞愧,所有的表情通通落入他盈滿笑意的眼中。我避無可避。
“等什麼,等本宮親你?”清月的笑意淡了,眼中是一貫的冷漠。
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恨不能有個龜殼讓我把我頭縮進去。
他忽然幽幽地嘆口氣,把我扶了起來,“別那樣傻,南宮瑀不是你能對付得了的。”
我驀然睜大眼睛,“那姐姐……”
“放心,有青龍組成員在,她不會有事。”說着,走到書桌旁展開剛纔他們看得那幅畫,道:“你過來。”
我依言過去,他伸出手一一隻給我看廬陵王親手開拓的疆域、平定後安寧的地區。
他戎馬生涯十年,戰功無數,無論是在軍營中,還是百姓中,都樹立起了不可動搖的威信。想要扳倒他絕非易事。更何況那是他親手開拓的疆域,接受過敵人的臣服、當地子民的膜拜,旁人豈能輕易將其竊取?
看着這皇圖霸業,心中陡然一凜,綿延山嶺,翻滾江濤,生生不息的流淌中吞沒了多少將士鮮熱的血?!
“無論君王還是將士。只有真正把子民放在心上,才能獲得天下人的尊重和敬畏,廬陵王用鐵血打下的江山不是朝夕就能撼動的。”清月的話聽到耳中如警鐘隆隆,是我小覷他了,以爲派幾個武功高強的青龍組成員監視他,就能將他了如指掌,殊不知在他身後早已矗立起一座不可撼動的高山,連君王都無法逾越!
“既然如此,我又該怎麼做?”我迷茫地望向我的主人,感覺自己更加卑微和弱小,只有他能將我引向正確的路。
清月望着我。一半憐憫一半憂慮,手指輕輕攏進我的頭髮,沉悶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你知道那次墜崖之後我是怎樣的心情嗎?”
我一怔,不想他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彷彿已經離我很遙遠了。當時,我已抱定必死的決心,人在萬念俱灰的時候,心中反而坦蕩、無所畏懼。現在想來卻有些後怕。那麼清月的心情呢?我沒有揣測過,也不敢揣測。
清月的手順着我的長髮慢慢地往下滑,他的語氣也在頃刻間變得柔緩,娓娓若溪泉流水,“畏懼,我生平第一次畏懼失去,連小時候被父親扔到懸崖邊上任蒼鷹來啄食都沒有畏懼過,卻在聽到那一聲巨響時絕望了。”
他將我摟進懷裡,下巴抵着我的前額輕輕摩挲着,我聽到他的聲音清晰卻沉緩,“眼睜睜看着你墜下去,我卻什麼也不能做,那時,我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連身邊最重要的人都保護不了。”
我的心裡頓時翻江倒海,五味俱全,不知該說什麼。只聽他繼續說道:“曾經以爲只要自己強大起來就能保護身邊的人,可是我卻差一點失去你。還記得我那天晚上對你說的話嗎?”
我點了點頭,“我不會忘記的。”
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永遠在清月的羽翼之下,就像從前,世人只知清月宮主的男寵卻不知他同時也是他的侍衛。
我猛然覺悟似的擡起頭,目光堅定地直視着他,清月一怔,我道:“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我明白,清月不希望我冒險,但是他也不能無時無刻保我平安。以後的道路必然艱難,我必須學會堅強,不能再懦弱。
次日,我從白沐風那裡得知冀州發生叛亂,廬陵王前往平亂。這日也恰恰是皇上派人前往軍營。企圖將廬陵王重兵調至邊塞駐守,趁着廬陵王大婚不久,架空他的兵權,削減他的勢力。
然而,這個計劃卻落空了。廬陵王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修書一封,稱冀州失手,未得皇上准奏即連夜將大軍調至冀州,至此堅守數月不歸。偌大的廬陵王府,只留下姐姐一人獨守。
爹爹不放心,硬是將姐姐接回家中住,姐姐卻說自己已嫁爲人婦,新婚不久回孃家長住有失禮節,只怕這京師百姓又會傳出“廬陵王妃不深明大義”的流言蜚語。想來也不無道理。孃親便時常登門去看姐姐,府裡僕從雖兇悍,姐姐到底貴爲皇親正妃,況且還有我派去的兩名婢女,他們也不會讓姐姐受半分委屈。心下也就放心了。
這日,我在清月宮看見一名男子。衣着和漢人無異,輪廓卻異常地清晰明朗,我駐足看了許久,不像是青龍組成員,更不像是高官貴族,倒像是外邦人。
後來仔細留意了,竟然發現此人幾乎每日都出入清月宮,問了府裡的人,只說是宮主的客人,可見清月並沒有將他的身份透露。既然是清月有意隱瞞,我也只當作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