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洛霍得站起來,走到文墨身邊:“我要去找義軍,我……我有辦法把定城奪回來!”
文墨正閉目打坐,聞言睜眼看她,墨色的瞳裡倒映着星光閃爍,卻似寒潭無波。
“折騰了一晚上,你不休息一下?”
“我睡不着!一刻也睡不着!”雙洛很是不滿他不鹹不淡的語氣,雙手一背,在原地來回疾走,這是她早年煩悶不安的時候的發泄方式,此時用在年僅十五的身體上,說不出的幼稚可笑,“我現在就要去找義軍,儘快儘快!”
文墨不動聲色的看着眼前跳脫的女孩,身材瘦小,衣衫邋遢,還有好幾處破損,及腰的長髮草草披在身後,也不梳理,凌亂糾結的像一個亂草窩,唯有那張臉,鉛華洗盡,污濁難染,柔媚的五官偏偏配上了一雙神采奕奕的眼。這雙眼中,時刻閃爍着自信與不屈,激越與正氣,本該是一雙少年的眼睛,卻生在了這個女孩的身上。這雙眼,讓她整個人平添了七分英氣三分銳意,讓她整個人犀利明豔,光彩照人。
浮翳遮月,難掩其輝。
“這河北路大大小小那麼多義軍,你要找哪一支?石家軍、清永軍、黑旗軍、玄頭軍、血手軍、白衣軍,你又認識哪一支的頭領?”
雙洛聞言一怔,她怎麼也沒想過會有這麼多支義軍,畢竟書上沒有說,她不知道這些年朝廷積弱,北穆屢屢犯境,打家劫舍形同匪盜,河北路素來民風彪悍,人人善騎射,戶戶有大刀,便自發組了義軍,鄉里呼應,共同禦敵,文墨剛剛列舉的便是這附近小有名氣的幾支隊伍。
“我要去找朱達帶的義軍!”她急中生智,想起書上的“朱達興義軍”,忙說道。
文墨眸光一黯,面色微沉:“你如何知道朱達的?
雙洛察覺不對,急急岔開話題:“我一時半會解釋不清,現在救人要緊!”
文墨看着她,目光如刀,似乎想探查些什麼,又似在考量着什麼,最後,他低低嘆了口氣,轉身走去馬邊,從馬鞍裡掏出一支菸火,點燃,只聽得嘭的一聲,眩目的煙花拔地而起,在空中聚成一個六角形的圖案。
好端端的怎麼要發信號?雙洛心裡暗自打鼓,摸不透文墨的行爲,而後者在做完這些之後就好整以暇的坐在了一邊,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兩人相對無言,如此這般就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雙洛被遠處隱約的咄咄聲驚醒,咻的豎起耳朵,凝神細聽,確實是馬蹄踏雪的聲音,她剛來得及轉身,文墨已經站了起來,看向東方。
只見朦朧晨曦中,一人一馬,遠遠馳來。
來人一身土布棉袍,背長矛,胸前繡了一個大大的“石”字,在離他們將近二十步的距離時翻身下馬,掃了一眼雙洛,然後對着文墨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文墨肅立,正對他,也回了幾個手勢,來人當即單膝跪下。文墨朝他揚了揚手,他方站起,候在一邊。
這一系列動作完成的行雲流水,兩人都沒有說一個字,看得雙洛目瞪口呆。
緊接着南邊又是一陣馬蹄聲,這次來的是三個人,一人右手持弩,胸前修一個“永”字,一人腰別馬刀,一身黑衣,一人帶着根狼牙棒,頭包青布。三人對着文墨做了與之前那人一樣的手勢,待文墨剛剛停下動作,三人中的黑衣漢子便搶了出來,撲在了文墨腳邊,語帶哽咽:“二當家的你終於回來了,兩年了,兄弟們可想死了……”
文墨微咳了咳,只淡然一句:“在一邊候命。”
三人聽了,躬身侯到一邊。
接着沒多久,由西邊又來一人,背雙弓,肩上披着颯爽的白披風,騎了一匹白馬,身手矯健,卻是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見了文墨,只做了右手握拳抵左肩的姿勢,便側身跟其他人站在了一起。
明顯是熟人。
看到這裡,雙洛總算領悟,這幾人,看衣着,大概就是文墨口中的那六支義軍的人,看他們個個對文墨態度恭敬,甚至喚他做二當家,難道,文墨就是這些義軍的頭領?
正思量,血手軍的人也來了,是個小個子,背上綁着飛索,腰間插着彎刀,雙手都被染成血紅色。
對完切口,便聞得文墨冷冷說道:“血手軍何故來遲?”
血手軍的小個子臉上劃過一絲難堪,恭聲道:“本部昨夜在定城南遭遇一小支北穆軍隊,雙方正打着,故來遲了。”
說罷,他又加了一句:“朱大當家此時就在本部督戰。”
文墨語氣放緩,嘴角都出一抹笑:“哦……看來朱大哥跟我想到一處去了。”
言必,他從懷裡掏出一面烏黑透亮的令牌,朝衆人一亮,揚聲道:“定城失守,穆狗一夜屠我百姓數萬,血海深仇不可不報,我今日以墨矩令調集六軍,會師奪城,救民水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跪下六人,接着說道:“爾等立刻回去佈置,明日傍晚聚於此處。”
“是!”衆人齊聲應諾,只見得文墨一揮手,便各自上馬,分道而去。
雙洛一直在一邊看得雙眼發直,文墨在一天之內從教書先生變成殺手從殺手變成俠客,現在又從俠客變成了義軍首領之類的人物,形象瞬間昇華。
文墨回頭便看見她的癡呆狀,終是忍不住淡淡一笑,自己今天也算是把身家性命都交託到這個丫頭身上,人看來還是得時刻保持冷靜,這頭腦一發熱,就作出不可理喻的事情了。
怎麼就這麼信任這個丫頭了呢?
“各路義軍平日爲民戰時爲兵,看似一盤散沙,背後其實是由墨矩盟暗中調控,墨矩盟以墨子爲尊,主張軍隊應該只爲民謀福而不得爲人謀利,首領手中墨矩令可調度附近的六路人馬。”
雙洛唏噓不已:“有權力無制約,身爲首領該是多麼的大公無私正直自律的人才行!”
文墨輕嘆一口氣:“所以墨矩盟目前早已是各自爲政形同虛設。”
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文墨話題一轉,說道:“我目前可以調的義軍一萬五千人左右,裕昊的人馬號稱二十萬,你要怎麼打?”
雙洛眸光一亮,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攻城在計謀不在人多,北穆軍號稱二十萬,真正駐紮在定城裡的頂多兩萬。裕昊這次志在中原,僥倖奪下定城這個跳板,一時卻不會貿然進逼關內,否則一旦定城出點差池,就是關門打狗,連逃都逃不了。”
“定城安城保州城是河北路三大重鎮,裕昊如果意在江山,必然步步爲營,一一拿下,此刻該是一邊修整軍隊,一邊派出小股前鋒探路,血手軍極有可能就是遇上了其中一支隊伍。”
她知道歷史上這次南征裕昊採用的是分進合擊的戰術,拿下定城這個補給站之後,一路兵馬就此南下打保州安城,另一路則向西,攻山西太行一帶,目前看來,定城周圍的穆族兵力不過十萬。
這些,她卻是不能說的,口說無憑的東西,文墨怎麼相信?
“只要我們先示之以弱,佯攻南門,保證吸引住定城的大多數駐軍又不驚動城外主力,然後迅速從城西門攻進,堵住城門,不讓他們的騎兵有發揮的餘地,然後巷戰,趕在主力進城之時拿下北門。”
“一切都是你的推斷。”文墨沉吟片刻,問道:“你怎麼壓制他的騎兵?”
“城西地靠太行山脈,地勢崎嶇不平,騎兵根本無法列陣,我在山頭架兩架火炮,對着城門開火……”
“哪來的火炮?”
雙洛一愣:“你們沒火炮?”
文墨正色道:“一門也沒有。”
“□□呢?”
“也沒有?”
“怎麼會?我明明記得這時候打戰□□必備裝備啊……”雙洛伸手去揉太陽穴,有些不能接受事實。
文墨一聽,失笑:“那是朝廷正規軍的裝備,燒金子的東西我們哪有錢置辦,有的不過是些土槍土炮罷了。”
雙洛咬牙,哼哼:“哪裡能弄到火炮?兩架就好……”
“你能跟我保證,有了火炮就一定打得下定城嗎?”文墨不答反問。
雙洛看了眼不遠處的定城,回頭看他,神情慎重,目光堅定:“我不能保證一定贏,可是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創造最有利的條件去贏。”
“我信你一次……”
文墨的表情同樣慎重,慎重得讓她有些疑惑,他握着手中劍,仰頭看天,閉目,眉頭好看的蹙着,似乎在作了極重要的決定,最後,他睜眼,回身,疾步朝自己的馬走去,上馬,回馬,揚鞭指向雙洛:“我給你一天時間,一天以後毫無進展,我便撤,兄弟們耗不起。”
雙洛一驚一喜,忙攔住馬:“你能弄到火炮?”
文墨調開馬頭,想繞開她,奈何雙洛已將繮繩搶到手裡,扯住不放:“我要去,我要一起去!”
文墨看她,語氣無奈:“你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
“我要跟着你!”雙洛不依不饒,自己扯着繮繩便要認蹬上馬,文墨沒法,本來就有些不放心將她一人留在這裡,便勉強讓她坐了上來。
茫茫雪原之上,一騎疾馳,所過之處濺起無數積雪。此時,東方已現了魚肚白,文墨勒馬於一塊淺灘前,極目遠眺,只見啓明星之下,依稀可辨出城郭的暗色邊緣。
安城,距離定城九十里,河北路第二大重鎮,本該與定城保州三鎮共同拱衛中原的要塞,如今卻是北穆人南侵的下一個目標。
懷中的少女安靜的靠在他的肩上,呼吸輕淺而均勻,之前那般跳脫激進,睡着了卻是這般文靜聽話,實在是反差過大。大概是真的累了,雙洛上了馬沒多久就一直耷拉着眼皮強撐,他看不過去,暗地點了她的睡穴。
她靠在他的左肩,他的左肩一路上便沒再動過,只以右手持繮,文墨的動作在無意識之間已變得小心翼翼。寒風冽冽,料峭輕寒,揚起了他的鬢髮,拂過他的臉頰,乾燥,微冷。
看着遠處的城,他卻遲疑了,是什麼原因,讓他這般信任懷中的女子,信任到,冒着將一切隱秘挑明的風險來幫她?
踏雪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遲疑,不耐地刨了下腳下的凍土,馬身微震,雙洛頭一歪,脣輕輕擦過了文墨的脖頸,溫軟的感覺一觸即逝,卻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一道永不退去的痕,一瞬間擊中了某處綿軟,一晃神,便想起了水中的那一次。
文墨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然後,揚鞭打馬,朝安城馳去。
剛纔,不過是一時的心猿意馬罷了。
守城的士兵被由遠及近的馬蹄聲驚醒,迅速抱了□□從城垛探頭下去,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文墨亮出手中金牌:“我要見莫大人。”
城門迅速打開,踏雪一路馳去,暢通無阻。
雙洛醒來時,已是回程路上,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了眼已至中天的日頭,微愣了一瞬神,接着又是一驚,腦袋狠狠撞在了文墨的下巴上。她一邊揉頭,一邊哀嘆:“我怎麼睡到這時候了?”
文墨揉下巴的動作頓了下,哭笑不得:“誰讓你昨天一晚上不睡?”
“那也不用睡的跟豬似的怎麼也不醒啊……”雙洛心裡有些疑惑,卻百思不得其解,他也沒什麼心思去計較這些,下一刻,她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跟在文墨身後的大隊人馬上了。
大約三米左右的鐵鑄炮管安安靜靜地躺在木製的三輪炮車上,沉重而緩慢的在雪地裡前行,後面還跟着幾車彈藥。押運的人蒙着面,一身灰衣,也看不出身份。
“管修長,生鐵或銅鑄,由前至後漸粗,尾重,不易膛炸且射程提高,安有準星及照門,以爲瞄準之用,兩旁並鑄有炮耳,便於架設在炮車或炮架之上,以調整射擊角度。”
這是破虜炮在某本教科書裡的描述,正是雙洛現在看到的這種。
據說,大周武宗時期,有西洋船犯廣西海岸,當地水師迎戰勝之,從該船繳獲七門小炮一門大炮,送至東京。武宗親自查驗,認爲該火炮在性能上與周朝當時最先進的霹靂炮相比更適合於機動作戰抗擊北穆騎兵,於是命軍器所大量仿製改進,並廣泛用於之後的北伐,而這種被改進過後的火炮便應屢屢建功而被封爲破虜炮,成爲大週日後抵禦外敵的主要武器。後來大夏滅周的過程中,吃盡了各式火炮的苦頭,於是在打下了南瑤統一全國後,下令銷燬或者封存所有的火器,以至於百餘年後,當這些鏽跡斑斑的火炮被拉出來重見天日時,已沒幾個人識得。
再後來,大夏隆慶21年,信義軍圍長沙,當時年僅15歲的沁霜便是用從地窖里拉出來的破虜炮解了這三月之圍,使其父盛天海一戰成名。此後,盛天海又請人對該炮加以研究改進,批量生產,使之成爲盛家軍走南闖北的必備裝備,故而又叫盛家炮。
雙洛大喜:“你是怎麼弄到這個的?”
這種炮造價很高,不是尋常能弄到的。
文墨低頭提了提繮繩:“我自有辦法。”
雙洛撇了撇嘴,知道他不願意說,有什麼辦法,人家都不追究她的來歷了,她又有什麼資格管別人的閒事?儘管知道這些,雙洛心裡還是沒來由的堵得慌。交友最重要的一點是坦誠,他跟她都沒有做到。
咕嚕……肚子這時候很不合時宜的發出一聲怪響,雙洛臉刷得紅了透,只想找個地縫鑽下去,只聽文墨在背後輕笑一聲,快馬加鞭朝前方約定的會合地點趕去。
這不是她的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她就只喝了一袋水!雙洛心裡憋了一股火,卻只能悶聲不響坐在馬上。
怎麼總是在他面前如此狼狽?
待他們趕到約定地點,人都已到齊,石家軍三千餘人,清永軍兩千餘人,黑旗軍三千人,玄頭軍近四千,白衣軍兩千,血手軍一千餘人。
“六千人打佯攻,把北穆人的騎兵纏在城南門。”
“一萬人在城西門埋伏,待到那邊一就位,就開炮,迅速拿下西門後分兵南北,南部前後夾擊穆兵,北邊佔下城牆,堵住敵軍後援。”
雙洛手指着簡易的地圖說完,擡眼環顧四周,正對上文墨滿含笑意的眸子,心沒來由的急跳了幾下。
她暗自斂了心神,說道:“打佯攻會很艱難,一個不好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文墨低頭思索了一陣,看了一眼血手軍的頭領齊六,說道:“血手軍最擅飛索拌馬,黑旗軍的馬刀對抗騎兵也還行……”他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玄頭軍頭領鐵衣,“血手軍,黑旗軍,玄頭軍聽令!”
“爾等負責南門佯攻,務必拖住敵方騎兵主力。”
“玄頭軍剩下的兩千由我率領,負責城西。”
“大哥!你怎麼可以……”黑旗軍的包大安出聲嚷道,卻被文墨冷眼制止,只得哼了一聲垂下頭去。
雙洛這時已看出,黑旗軍跟玄頭軍,估計就是文墨的嫡系部隊了。
這個人,真是大公無私。
“那我跟石陽還有阿清就是打西門咯?”白衣軍的袁娘子挑眉問道。
文墨點點頭,看了三人一眼,沉聲說:“攻城西,我領頭。”
袁娘子一笑:“如此也好。”
她身後的兩個漢子沒有再說話,只是點頭,算是同意了這個計劃。
開戰時間,便定在明日天明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