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一刻的時候, 雙絡如約來到位於西關門的關樓,卻被外邊守城的士兵要求在原地等候,她雖然滿心疑惑, 卻也只得在關樓外靜靜等着, 順便看看周邊的環境。
看着城牆外面被炸的支離破碎的甕城, 雙洛可謂是感慨良多, 因爲井陘關一直以來的防守重心都是在西邊, 所以特意在西門外又築起高高的甕城,這一次,若是沒有這一層甕城, 整個鐵鑄的關門都會被轟爛掉。
西關前就是井陘關的天然照壁太行山,只看見夜色中墨黑的山影直立千仞, 給人一種難以形容幾乎窒息的壓迫感, 太行山脈在這個地方轉了個角, 難以攀爬的絕壁正好在關門前繞了一個圓弧,跟另一側的綿河水在井陘關前圍了一個半圓。
井陘關雖然號稱“天險門戶”, 其實在地形上並不是那種易守難攻的險關,因爲其下城門處有片被高山陡壁圍成的平地,方便敵軍展開戰陣組織進攻,己方火力也因爲打擊面過廣而顯得分散,容易給敵人喘息的機會, 相反, 若是敵軍挾利炮攻擊, 由於門前扇形的地形, 反而使得城高壁厚的井陘關成爲各方火力主攻的重心, 防守會變的極爲被動。這一次的井陘關守軍就是吃了這樣的虧,在短短一個時辰的時間被永親王的火炮打擊的毫無防守之力, 只得狼狽向永安公主求援。
若是我來守城,會採取什麼樣的戰術呢?
百無聊賴之時,雙洛犯起了當年在學校就有的老毛病,每看到一個特殊的地形,就會在心裡演練攻防戰術。
如果有火力從南側高壁上出擊,就可以輕易打壓對方的重炮攻擊了……不過……
雙洛看着連個落腳的細縫都沒有的山壁,苦笑着搖搖頭,看來這個計劃還要再思量。
她轉過頭,探眼看了看點着明亮燈火的關樓,只看見裡面人影曈曈,有人來回疾走,似乎爭辯着什麼。她竭力豎着耳朵想聽出些端彌,卻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她只好將再次將注意力放在眼前這座高聳的建築上了。
關樓是整個井陘關最高的建築物,也是戰事發生時的指揮部,高樓搭的是八角重檐歇山頂,裝飾玲瓏,兩邊全是炮口朝西的十數門小型銅炮,蔚爲壯觀,森嚴逼人,望而生畏。
若是能在這地方指揮若定運籌千里,感覺一定不錯。
雙洛胡亂想着。
“楚雙洛!”熟悉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色中響起,伴隨着輕巧的腳步聲,雙洛回頭,正好看見楊柳手捧着茶壺從關樓裡出來。
楊柳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利落的走到雙洛面前,朝她頷首示意:“公主讓你進去。”
說完,將手裡的茶壺遞了過來。
雙洛有些奇怪,疑惑的看了她幾眼又看了看手裡的茶壺。
楊柳笑嗔:“還沒明白?除了端茶送水,你還能想到什麼更好的理由讓公主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進關樓重地?”
雙洛露出恍然的神色,急忙點點頭,端着茶壺走了進去。走的時候還在想,這個楊柳看樣子經常以倒茶之名旁聽軍政,看樣子亦是公主心腹啊!
關樓頂是一間不大不小的房間,六個人圍坐在裡面剛好合適,雙洛借轉身之際擡頭飛快的打量了房間幾個人一眼,發現六個人裡面有四個是自己認識的。最上首坐的自然是一身常服的永安公主,在她左側坐的是文墨,右側是盤迦玉,盤迦玉身邊坐着另一個一直跟着永安公主的武將,叫什麼名字雙洛至今還不太明白,只記得他也是個參將。
另外兩個自然是井陘關的守將跟監軍了。其中一個獨眼武將正口沫橫飛的說着什麼,打從雙洛進來就沒有停頓過。雙洛一邊小心翼翼的給六人倒茶,一邊留心聽他說話。
可惜此人一口山西口音,雙洛只能勉強聽懂隻言片語。
其實一大段話下來,無非就是跟永安公主訴說敵方如何強大狡詐兵器先進難以捉摸,己方如何艱難抗戰奮勇殺敵損失慘重,將自己駐守井陘關的困難誇張起碼五倍,在他的口中,北穆人幾乎成了三頭六臂一口一個腦袋的怪物,總之就是一句話,不是我們無能,實在是敵人太狡猾。
“太原城的火炮都是新鑄造的最先進火器,我們關裡最新的炮都有十年了,哪裡是他的對手,這個永親王實在是太狡詐了!”
說道最後,井陘的獨眼守將猛地拍案,總結道。
此時雙洛正戰戰兢兢向文墨方向移去,爲他倒茶,這位將軍不拍還好,一拍,就將文墨身邊的空茶杯生生震的一跳,咕嚕嚕朝桌沿滾去。
茶壺很重,雙洛此時正雙手提壺,眼看着那茶杯就要落到地上,引發極大的動靜,自己卻沒有手去挽救。就在她打算認命,等待一會房間所有人因爲這一聲響動將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時候,突然斜刺裡伸出一隻手,穩穩凌空接住了下落的茶杯,不動聲色的將它放回桌上,輕輕一指,示意她接着倒茶。
手的主人甚至看都沒看她這邊一眼,反而朗聲笑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沒想道北穆人也懂這個道理!”
一邊一直作壁上觀的永安公主也笑着頷首,說道:“文大人有何高見?”
文墨笑着,探手拂過剛剛斟滿熱茶的杯沿,將臉轉向臉色有些尷尬的獨眼武將,問道:“我還想聽聽穆參將的意見,這裡他是唯一跟永親王交過手的人。”
獨眼穆參將剩餘的那個眼珠因他這句話不自然的跳了跳,躬身說道:“末將認爲,現在當務之急是儘快從後方調運最新型的火炮過來。”
雙洛在一邊輕輕一哼,對這位穆參將的話頗不以爲然。這也是大周火器發達的另一個弊端,就是武將多好逸惡勞,過於依賴兵器上的優勢,反而忽略了戰術士氣跟軍紀等其他有時候足以扭轉戰局的關鍵因素,手中火器先進的時候就輕敵冒進,手中火器威力不行的時候又萌生退意不敢出戰。
“原來穆將軍沒了火炮就不會守城了啊?”
盤迦玉搶先一步將雙洛的想法毫不客氣的說了出來。
說完,她轉向永安公主,回報道:“這一路山路不好走,根本來不及。”
永安公主點點頭,朝臉色尷尬的穆參將說道:“京中的確研製出了新型火炮,我會讓他們儘快送到這邊,但是現在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這次北穆的進攻。”她轉向另一個已經躍躍欲試的監軍,道:“田大人乃是慶應二年的探花郎,才高八斗,想必已有成竹在胸了?”
田監軍生了一副白面書生的樣子,看着三十左右,五官端正神智有幾分俊逸,只是臉部皮膚有些鬆弛。他顯然對永安公主的恭維十分受用,起身,展袖,開始高談闊論:“下官認爲,根本無需擔心。”
這一句,語驚四座。
“爲何?”這次問話的是文墨。
“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田監軍對自己這句話引起的效果十分滿意,頗爲倨傲的看了一眼文墨,接着說道:“依我看,這一次北穆來勢洶洶,未必不是虛晃一槍的佯攻。”
“何以見得?”盤迦玉冷哼一聲,問道。
田監軍指着桌上的行軍圖:“你們不覺得北穆人花這麼大力氣攻打井陘關很不符合常理嗎?拿下井陘,得到的至多不過是山西路跟河北路,這點小利還不足以讓他們如此勞師動衆,唯一可以解釋的原因是,他們意在京師,如今不過是爲了將我軍主力引到這裡,調虎離山,然後南下直取京師。”
聽到這裡,永安公主陡然一笑。
田監軍卻將這一笑當作了對自己的鼓勵,越發興奮,這是難得的在上司面前表功的機會,一旦被公主看重,京官的日子就不遠了!
他特意清了清喉嚨,意氣風發道:“因此,下官以爲,公主不應再次多做停留,該早些南下,以免中了北穆人的奸計!”
一支軍隊的主力,不遠千里,攻打一個在看起來對敵方並沒太大威脅的關隘,以此來調開敵軍主力,好幫助另一部分兵力攻取京師,這是怎樣一種精神啊!
雙洛被田大人奇異的逆向思維所折服,悄然擡頭,正對上完全一副哭笑不得表情的盤迦玉的目光,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突然一陣急咳,悶聲道:“田大人!高見!”
原以爲是什麼神機妙算的大師,到頭來卻是一個兵書都沒看過的書生,盤迦玉鄙視的想着,看他一副眼高於頂的樣子,似乎還對這裡一干行伍出身的人們頗爲不齒呢!
到不知公主如何應對!
盤迦玉轉眸看向永安公主,後者只是輕輕喝了口茶,淡淡一笑:“皇兄讓我守井陘,我便只在意井陘的安危,其他地方,我相信皇兄運籌帷幄,自會有周全的安排的,田大人多慮了,還是多多考慮眼下如何退兵吧!”
田監軍碰了個軟釘子,只得訕訕坐下。
雙洛暗自同情起穆參將來,先不論他自己能力如何,一個對用兵有着基本常識的武將面對這樣瞎指揮的監軍都是難以言語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