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輪迴道上忘世情, 陰風陣陣吹得路上的遊魂七零八落,剛開始這些新死的魂魄還有各種情緒,或悲傷, 或痛苦, 或留戀, 在這條路上走了一段後, 這些情緒就全然不見了蹤跡, 只有一張一張麻木的臉孔,七情六慾全部不見。
天孫原本是跟着這幾個索魂使回幽冥的,越走心裡越不對勁, 終於大喝一聲,攔下了押送笑生的隊伍。
“你!“他驚疑不定的看着一臉麻木的笑生, 指着其中一個索魂使喝問:“你還記得你死前的事情嗎?”
那索魂使茫然:“事情還是記得一些, 但是已經淡了, 就是想起來都沒感覺了。”
就是這個!
天孫暗自惱怒,他之前可沒想這麼多, 只是單純的想要笑生留在他身邊做事,可是,他要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空殼子幹什麼?
思及此,他迅速出手,斷下鎖着笑生魂魄的鎖鏈, 牽着他朝回走。
索魂使們當下亂了分寸, 一個反應快的迅速攔下兩人, 苦苦哀求:“大人不要壞了規矩啊!”
“規矩就是我定的!”
“大人, 這魂兒已經在冥界走了這麼久, 前世的事情早就忘了,您現在送他還陽也無濟於事啊!”
“怎麼可能, 他怎麼可能忘記我?”天孫歷喝,揮開衆人,回身緊緊攥住笑生的魂魄,看着他的臉。
是的,雖然已經表情僵硬,但是還是能看出一些遺憾的神色。
“笑生!笑生!”他急切的喚着:“快回答我!”
靈魂似有所動,擡了擡頭。
天孫大喜,再接再厲:“你還記得我嗎?”
“你……”
“你是誰?”
“我是天孫!”
“天孫……是冥君……我要轉世了啊……”
“不不不,你現在要還陽,你必須記得我,你不準忘記我,你這條命都是我搶回來的,你……”那聲音到最後,已經火冒三丈了。
“可是我已經死了啊……”他有些疑惑,腦子前所未有的遲鈍着。
“不,你沒死,你還有好多年要活……”
“你不是要活着爲百姓謀福嗎?怎麼能輕易死去……”
“我們約個百年,可好?”
心口驟痛,笑生一彈而起,冷汗淋漓,蒼白着臉瞪着前方。還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剛纔的一切是夢還是……
他迅速摸向自己全身,果真四處都綁着繃帶。
“天孫?”他遲疑着,試探着,開口問道。
等了許久,終於有一個疲憊不堪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終於醒了。”
以前總是有些離經叛道行爲不羈的人難得的露出了疲倦。
“我不是……死了嗎?”笑生髮現自己總是再問同樣的問題。
接着卻是一連串的笑,兀的,雙手被人緊緊握住,一手的汗水,緊握着,隱隱生痛:“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個?”
“隨意。”笑生不動聲色,不用想也能猜出目前一臉疲倦還不忘調笑的男子的欠揍模樣,而後突然一驚,剛纔他居然在心裡琢磨起別人的表情了,這是以前前所未有的。
“好消息就是,我滴了幾滴血在你心口,修好了鎖魂環,你又活過來了。”
“壞消息呢?”
“壞消息就是……”天孫沉默着,聲音轉低:“以後你不能離開我超過十二個時辰,否則就會離魂……”
“其實這樣也不錯啊……”而後他笨拙的安慰道。
“我……”笑生斟酌着字句:“爲什麼不讓我死呢?”
天孫的聲音略一停頓,惡狠狠說道:“你是天目者,留在人間是衆生之福,跟在我身邊之前就好好活到一百歲吧!”
笑生笑着點點頭,任由對方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恩,夢裡有人似乎說過,我們約個百年,可好?
他是要陪着自己百年嗎?
百年啊……
他突然有些期待,跟這個任性的神一塊度過百年的日子了。
之後的日子,兩人總是在流浪,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許久,如此過了十年,有一天,天孫用稀鬆平常的口吻說道:“笑生啊,這裡風景不錯,我們暫時住下等你慢慢修養吧!”
“天孫?”
“恩?”天孫今天有些心不在焉,笑生略略奇怪,又不願意深究。
“是那些妖魔越來越強了,還是我自己變弱了?”之前在山林中,他連一隻最低等的花妖都降伏不了。
“那是意外,那花妖本體守着黃泉口,自然妖力大增,你一時失誤是正常的。”
笑生輕輕點頭,垂在身邊的雙手緊握成拳,又鬆開,十指撩撥着銀色的絲線,他閉目,雙手伸展,驅動咒語,那銀絲紋絲不動,而自己卻被生生逼出一口血來。
原來,他已經油盡燈枯了,笑生這麼想着。
不管天孫怎麼執着,仍舊沒法跨人跟神的差距。
笑生擡袖拭去嘴角邊的血漬,冰涼的十指突然落入了一雙溫暖的手掌中,鎖魂索被人用力的搶去:“你好好休息,這東西以後不要用了!”
“可是……”
“你不要忘了我們百年之約,我可不想今後幾十年面對一個動都不能動的廢物!”
“好吧……”笑生順從的笑了笑,依着天孫的手臂靠了過去,閉目養神,他是真的疲憊不堪了,隨時隨地都可以陷入深層的睡眠。
天孫沉着臉看着枕着自己手臂熟睡的笑生,小心翼翼的替他撥開額間的碎髮,然後擡頭,心情沉鬱的看着妖異的紫色天空,現在的人間已成鬼域,只有笑生還被自己瞞着。
冥君離位。
天孫原以爲這算不上多大的事情,一世不過百年,與他而言,不過彈指之間。期間輪迴自轉,冥河不息,會有什麼變數?
可是倒底生出了變數,女媧墮世,伏羲苦守千年終一怒,須臾間六道輪迴盡破……
輪迴之路斷了,死者無法轉生,幽冥盡是怨鬼,怨氣遮天蔽日,無人投胎,孕婦產下的全是死嬰,人間充斥着行屍走肉,人們如法入睡,無夢,惶惶不可終日。
天孫擡頭看着紫色的天,暗自凝眉,是該回去了,可是……
他不願。
反正有生皆苦,蒼生之苦又與他何干?他陪着笑生過完他所謂的一輩子後再說。
笑生很久沒有這樣子看着他,那雙毫無光澤的墨色眸子直直瞪着他,完全不像是一個瞎子能有的氣勢。
“隔壁嫂子產下的是死嬰。”他淡淡說道。
天孫默然,知道他雖目盲,卻天生敏銳,這一切不可能全部瞞過,到底還是知道了。
笑生又說:“你走吧。”
還是很平淡的語氣,可是天孫知道,這樣的平淡語氣之下隱藏着怎麼樣的怒意。
“我走了,你會死。”
“你走吧。”笑生仍是這一句。
“我不走。”天孫知道,他只爲笑生髮火,於是刻意放緩了語調:“我們約了百年。”
笑生垂頭,十指輕輕交纏着,腕間的銀環若隱若現。
“天孫,你瞞了我多久了?”
“大概……三年。”天孫含糊其辭。
“真是造孽……好……”笑生輕輕一嘆,神情痛苦,他自以爲在爲蒼生謀福,卻沒想到,他每多活一天,就有無數人爲他受苦。
“天孫,我知道你掌着百鬼幽冥。”
“恩……”天孫看着一臉平靜的笑生,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你若不走,我便跟你廝守一世百年,但是,”笑生的臉上現出一絲決然:“我死後,生魂即化,生生世世,都不會在那處有片刻停留。”
“你還不走?”笑生將毫無焦距的眼睛對着他。
“你以此逼我?”天孫冷笑,搖頭:“我與你,這一世就夠了。”
上一次他就想通了,他要的是這一世的笑生,不是那個經過幽冥忘記一切的冷漠鬼魂。
曾有人言,長相守未如長相思,長相思不如長相知。
此後數年過的無波無浪,同牀異夢,共同淡看人間浩劫。笑生不願面對蒼生苦難,於是不再出門,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不言,不語,不喜,不怒。像一個傀儡,任由天孫擺佈。
曾經有過無數次自殺,卻從未成功,因爲他的靈魂早就在上次的浩劫中被牢牢捆縛在軀殼之中。
他願他死時,方能死。
可是那將是何時呢?
百年?
夠了!
終於有一天,來了一個人,靜靜站在門外,翅膀撲騰的聲音驚擾了笑生。
“誰?”笑生辨認出烏鴉的聲音,卻沒法辨認出來人的氣息,又是一個神靈,他心裡思忖着,油然生出一絲興奮。
“天孫呢?”來人不答反問,聲音沙啞。
“他出去了。”
“那我等他。”
於是兩人不再說話,靜靜等待着。
天孫那天回來的很晚,笑生看不見,但是能夠敏銳的察覺他進門後步伐微滯,然後那個奇怪的男人被帶了出去,兩人先是小聲交談,然後大打出手。
終於夠了,笑生趴在窗臺上,無比歡愉的想着。
那個人是伏羲呢!
天孫終於要回去了,而他回去的時候,就是笑生的死期,對此,笑生居然只有解脫的喜悅。靈魂脫體的一剎那,笑生終於復明,他仔細看着眼前人的樣子,突然笑得很開心:“原來你長這樣。”
天孫不答,神色跟石像一般莊重,再過不了多久,這樣鮮活的靈魂就會變得死氣沉沉,然後喪失掉一切的情感。他伸出手,依依不捨的觸碰着笑生的靈魂。
笑生笑着閉上眼:“你要信守諾言,這一世夠了。”
天孫表情莫測,擡眸看天,點了點頭:“是夠了。”
“你何苦呢?”
“有生皆苦。”
有些苦,在他看來,比不過片刻的甜。
“你要懲罰我,我不後悔。”
回幽冥其實只在他一念之間,天孫卻選擇了百鬼常走的輪迴道,走走停停,目光始終緊緊追隨着前方的蒼白靈魂。輪迴道上陰風如刀,將這些虛無縹緲的鬼魂吹得東倒西歪,而因爲有天孫跟伏羲在場,索魂使們根本不敢對那些鬼魂大加鞭笞,於是隊伍就走的更加的慢。
伏羲一路尾隨,或者說是監視着天孫回去,終於不耐:“既然這樣放不下,下輩子再去找他就行了。”
天孫仍然將目光鎖定那抹遊魂,冷笑:“像你一樣,一世一世看下去,看着女媧快要失去本性才暴跳如雷?”
“即使同樣的靈魂,每一次轉生都是不一樣的人,我不會像你那麼愚蠢!不停地在衆生之中尋找她僅存的影子。”
“閉嘴!”伏羲怒喝,背過身去,此時兩人已經走入了幽冥,伏羲脫去本體,化爲了生魂,略顯透明的靈體因爲怒氣而泛着微金。
“女媧不一樣,我們之間的過往早就刻在她靈魂深處,就算是輪迴千次萬次,她都會記得,她都是我的女媧!”
個人有個人的執着,天孫不以爲然的瞟了他一眼,轉頭去尋笑生的魂,一眼就在冥河岸邊辨認出來。冥河水無聲流淌,數萬遊魂正在溯流而上,進去後,就往事皆忘了。
天孫仰頭,看向暗色的蒼穹,等了許久才轉回視線,笑生已經不見了。
輪迴重啓,六道如常。
“我還會來找你。”伏羲這才放心離開,臨走時說道。
天孫頭也不回,冷淡開口:“恭候。”
天上諸神齊心協力修好了輪迴後,天孫亦開始着手於冥界的改造,黃泉路,奈何橋,三生道,轉生池,遊魂們不用再去受輪迴道的如刀陰風,也不用再苦苦在冥河上溯流,直接在奈何橋上一碗孟婆湯,就可以淡忘前世。
“三生石上望三生,流水年年江月橫。”一個笑容滿面的鬼魂輕飄飄躍上了奈何橋:“孟婆,這冥界數年不見又變樣了啊?”
一身黑裙的美麗婦人緩緩擡頭,嘴角扭曲着,似乎想努力回一個笑容,結果卻讓整張臉變得猙獰。
“你還記得我啊?”
鬼魂撓了撓後腦勺:“是啊是啊,我每次死了以後,一進這地府就將以前幾輩子的事情都想了起來,弄我的總是頭痛,我看他們就沒這個苦惱!”笑面鬼魂說這話,轉向那些神情淡漠行動遲緩的遊魂們。
“總有例外啊……”孟婆含糊略過這句話,遞上一碗湯:“喝了吧,喝了就不疼了。”
笑面鬼魂也不計較,呵呵一笑,接過碗,一口喝下去,還露出享受的表情來,然後扔下碗,朝身後擺了擺手,大步朝轉生池行去。
“下一世是誰?”冥河畔生着大片的彼岸花,幽蘭嫣紅的花朵,烘托出妖異的魅惑,正對着奈何橋有一座小亭,這時候幽幽傳出冷淡低沉的聲音。
“回大人,下一世投在南瑤,盤氏,名迦玉。”
“哦……盤迦玉嗎?”
“是,大富大貴,長壽百年。”
“很好。”
“……大人……”
“還有何事?”
“伏羲大人在後殿。”
天孫曾經以爲,離開那一個人,是世界上最難以忍受的痛苦,可是當真的離開以後,真的切身經歷了那些刻骨銘心的痛苦跟寂寞之後,一切似乎都淡了。
再深的傷口都有癒合的一天,再大的痛苦也有消退的時候,滄海桑田天荒地老之時,他一切都看淡,只隱在暗影中,執一杯清酒,目送那抹模糊又清晰地魂魄一遍一遍踏上奈何橋,喝下孟婆湯,一去不回。
自那一世之後,這個人的每一次輪迴都不會有他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