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神出鬼沒的巫曳巫先生每隔幾日便會過來替子修診斷一次,奇怪的是,他從不開藥,治療時也從不讓別人靠近。更讓雙洛不適的是他每次看自己的眼神,異樣,捉摸不定。他從沒跟她說過一句話,臉上似乎總掛着一抹疑似蒼涼的笑。
在雙洛的悉心照顧下,子修的身體日漸好轉,但是她也知道,一切都不過是表象,富貴人家總是喜歡虛僞,一面笑盈盈,一面磨刀。每次跟子修在一起時,她總能感覺到在青牆拐角,雕欄背後,竹簾縫隙,一閃而過的可疑視線。她不動聲色,耐心等待某個人按捺不住,再一次跳出來。
“少夫人近日常常去四姨太那裡呢!”挽翠輕輕笑道,幫雙洛緊了緊繡花繃子。
“只是偶爾去學學繡花罷了。”雙洛接過繃子,嘆氣:“這東西怎麼這麼難?”
挽翠看了眼繡布上的牡丹,打趣道:“少夫人什麼都會,怎麼到了這女紅就什麼都不會了?”
雙洛瞪她一眼:“你還笑我!”手上一痛,又被紮了手。
到白府兩個月了,雙洛也慢慢打聽出一些往事,比如,四姨太是四年前進門的,進門後三個月,子修的母親就去世了,子修也跟着病倒;又比如,在巫先生來以前,替白府提供藥材的藥店老闆是二夫人的遠親,而負責熬藥的丫頭以前是大夫人屋裡的;再比如,在白府裡,溫溫柔柔的四姨太人緣卻是最差的。
大夫人與二姨太有下手的機會,懷有身孕的四姨太,有下手的動機。
這是雙洛目前得出的結論。
所以,爲了進一步的調查,雙洛開始親近四姨太,每日趁子修休息的時候過去她那裡,談天,喝茶,繡花。在她看來,四姨太實在是太柔弱了,連對丫鬟都從不大呼小喝,實在想不通爲什麼府裡上下都對她敬而遠之。
四姨太的院子在西南角的湖邊,旁邊就是雙洛上次看到的楓樹林,此時寒冬已至,這片樹林再也看不到之前楓葉似火的盛景,樹枝光禿禿的,下面全是堆得厚厚的落葉,踩在上面,沙沙作響。
“柔溪。”
雙洛猛地停住,放輕腳步,藏在一角青牆後面,屏住呼吸,心裡暗自疑惑,四姨太的院子裡爲什麼會有陌生男人的聲音?
“牧歌,你怎麼……”這一聲喚,柔情繾綣,卻將雙洛嚇了一跳。
這是四姨太的聲音,可是,說的話卻是穆族語,真真切切的穆族語。雙洛輕輕探頭,隔着磚牆上鏤空雕花的格子窗朝裡看去,這裡是四姨太院子裡的菊花叢,離自己不遠處,有兩個人背對着自己,其中一個身材高大,一身灰衣,另一個,穿着鵝黃的羅裙,依偎着前者,身材豐腴,正是四姨太。
雙洛連忙縮回頭去,撫胸壓住因過於驚訝而變得有些粗重的喘息。她這算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怎麼偏偏就遇上這個事情,她心裡悶悶想着,腳下卻捨不得動,畢竟,對方用的是穆族語,她從小聽到大的語言,好奇心加上思鄉之類的情緒將她留在了原地。
“今日主上將有大動作,與白家來往頻繁,我也就得空多來看看你……”
“牧歌,這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想草原想大漠想雪山想我們小時候玩的海子……日日夜夜都在想……”
“會好的!”
這兩個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不停的相互打斷對方的話,好容易自己開了口,卻又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男子輕輕咳了一聲,聲音變得格外溫柔:“會好的……快了……已經快了……事成之後我們都是有功之人,到時候,主上一定會答應我們在一起……”
“到時候,我們就去長白山,我去挖山參,你在家煮飯洗衣帶孩子……”
“真的嗎?”四姨太的聲音嬌怯不安悽惶,遠不如那個叫牧歌的男子樂觀。
“嗯……不遠了……”
兩個人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終於止住話,然後便是腳踩落葉的聲音,雙洛揣摩着兩人都已離開,這才從牆角退出來,直接轉頭往回走。
回頭,卻看見一人青衫儒袍,獨立在蕭瑟的楓樹林中,是墨先生。
雙洛低呼一聲,驚了一跳。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自己怎麼完全沒有察覺?
墨先生冷冷看了她許久,那目光如有實質,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先生……”
“你是什麼人?”他終於開口,那語氣如三九寒冰,在她的心裡劃了一個大口,流出血來。
雙洛下意識捂住心口,深吸了一口氣,答道:“我是楚雙洛。”
“你不是楚雙洛。”墨先生搖搖頭,“如果你是楚雙洛,你不會是這個樣子。”
“先生爲什麼這麼說?”
“因爲你從來沒恨過白家,沒恨過子修。”
“你似乎完全忘了,你的父母是被誰逼死的。”
雙洛完全懵住,楚雙洛的父母是被白家逼死的?難怪,難怪沒有三朝回門的事情,難怪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隱隱帶着鄙夷,原來,是這樣……在別人眼裡,她是一個爲了榮華富貴連家破之仇都不顧的女人!
墨先生步步緊逼,最後就停在了她面前,看着她,目光冷利如刀。
“我一開始就懷疑你,定城人沒有不知道芒花勝景的,你卻全然不知,楚家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兒家不會像你這般有禮有度,不會精通算數,更加不會……聽得懂穆族的語言!”
“說,你究竟是誰!”
雙洛從來沒想到自己居然有這麼多破綻,被逼的啞口無言。
怎麼辦?
她心裡飛快思索着,墨先生這分明是將她當作穆族奸細了。
時間慢慢推移,墨先生看她的眼中寒光更盛,咄咄逼人,突然出手捏住了她的脖子。
雙洛一驚,只覺得對方的手指漸漸收緊,讓她呼吸困難,心下一橫,咬牙道:“我就是楚雙洛,新婚那天我便死過一次,以前的事情便全部不記得了。我現在只有一個親人,就是子修,我不會害他!”
手指放鬆了許多,卻並沒有移開,雙洛仰着頭看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這種話,他會相信嗎?
“你覺得我該相信嗎?”
墨先生卻在這時微微一笑,手指驟然收緊。
雙洛閉上眼,滿心絕望。
他必然是不信的。
手指卻在這一刻鬆開了,雙洛一下子癱軟在地上,眼睜睜看着青衫的男子越走越遠。
“先生!”她的嗓子沙啞。
墨先生停下,沒有回頭。
“不管先生信不信,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墨先生低頭沉思一會,離開,沒再說一句話。
這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雙洛心有餘悸,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文采風流,精通周易,又會武功,本該是人中龍鳳的人物卻屈居在白府做一個教書先生,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還有四姨太,明顯與那個穆族人親密過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白府,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
雙洛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半天才爬起身,再一擡頭,又看見一道黑影一閃而過,一瞬間似乎還特意朝她看了一眼。
卻是巫曳。
他原來一直就站在不遠處,冷眼旁觀。
雙洛回來後,便大病了一場,整個人昏昏沉沉,高熱持續反覆,耗了將近八天。子修急得不行,不顧白老爺與夫人的反對,日夜守在雙洛的牀邊,端水喂藥,寸步不離。如此一場病折騰下來,兩個人都瘦脫了形。
而雙洛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子修趕去睡覺。
“婢子第一次見子修少爺這般將一個人放在心上。”攏香一面喂雙洛喝粥,一面感嘆道。
“哦?是麼?”雙洛眼睛緊緊看着她手裡的粥,一寸不移,她實在是太餓了,恨不能把粥碗直接搶來喝他個底朝天,只可惜,粥太熱。
經過這麼多天的相處,攏香對她的態度好轉不少,有時也願意跟她討論一些府裡的八卦消息。
其實她心地不壞,只是性子太嚴謹,觀念有些僵化罷了,雙洛心裡如是想。
“少爺在意的人,除了去世的三姨太,大概就是少夫人您了。”攏香對此依舊感慨不已,說到這,她又板起了臉:“少夫人也該珍惜自己的身子,你不該去四姨太那的。”
“爲什麼?”雙洛大感意外,含着粥問道。
“少夫人有所不知,這府里人都傳四姨太那陰氣太重,總是有莫名奇妙的鬼影出現。”
“少夫人不要笑,這些都不是胡說的,這四姨太進門三年,身邊跟着的貼身丫鬟就已經死了兩個。”
雙洛心中微動,乾笑兩聲:“都是些子虛烏有的事情罷了!”
“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這次您剛打那回來,人就病了,難說不是撞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攏香皺眉,很不滿意雙洛的敷衍態度。
“呃……可能……大概……是吧!”雙洛心知跟她理論無用,索性順着話來。
“所以少夫人以後還是少去那,畢竟,大夫人才是正經主母,少夫人要盡孝也該去大夫人那裡!”
“好……知道啦!”
儘管口頭上答應的很乾脆,雙洛對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是從來不信的,相比之下,她對接連死掉兩個丫鬟的事情更加好奇。所以當四姨太遣人邀她去喝茶的時候,雙洛欣然應允。
四姨太的院子依水而居,裡面的裝飾佈置取了秋的意境,種了幾株楓樹大片菊花。這樣的景色,在秋天是最好看的,菊黃如金,楓紅似血。可惜現在是初冬,花殘葉落,美景不長。
好在還有一泓碧水供人賞玩。
大概是爲了更加的貼近自然風景,白府的湖,沒有圍欄,雙洛站在湖邊,隨意撒了把魚食下去,便引來了數尾金魚爭食,金紅的魚兒時聚時散,頗爲好看。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這湖裡的魚。”四姨太就站在她身邊,一襲素色襖裙,外罩了玫紅羽緞的鶴氅,映着一張嬌怯怯的芙蓉面。她的年紀不過二十出頭,語氣卻格外的滄桑。
雙洛轉頭看她,笑道:“我倒是挺羨慕這些魚的,自由自在,想幹嘛就幹嘛,還有人餵食。”
四姨太輕笑,雙手輕輕放在小腹上。
“這食物卻是要靠取悅別人才能得到,靠與同類奪搶才能得到,而他們的頭頂,也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天!”
她的語氣陰惻惻,讓雙洛生生打了個寒戰,強笑道:“不過是喂個魚,四娘也能說這麼大一段。”
四姨太涼涼一哂:“雙洛,你信來生麼?”
她並不等雙洛回答,擡頭看天:“傳說,浮雲之上有伏羲大人看管的輪迴,六道衆生的命運皆歸其管。”
雙洛擡擡頭,看着隱約可見的太陽,笑道:“大概是吧!”
“如果有來世,我一定要生在非富即貴的人家,不用捱餓,不用吃苦,不用委身他人,不用強顏歡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說完,四姨太低下頭,輕撫着自己的肚子,嘴角微微上揚:“這輩子,我只想讓我的孩子一世平安。”
她的語氣轉爲呢喃:“其實……我不過也是爲了活下去,讓自己活下去,讓孩子活下去……”
初冬的陽光並不刺目,暖洋洋的灑在人身上,籠起昏黃的光暈。
四姨太此刻就是一位溫婉的母親,表情安逸祥和,那般透着母性的美麗,讓雙洛看的微微失神。
她轉頭看向雙洛,安詳的表情微變:“雙洛,你看那是什麼?”
什麼?雙洛依言轉身看向湖中,水面平靜,不像有東西的樣子。
“四娘……”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細問,只覺得背後有人大一力推,整個人便朝湖中栽去。
她的水性並不好!
四周全是茫茫湖水,雙洛憑着蹩腳的泳技在水裡胡亂撲騰了幾下,左手竟幸運的抓住了湖邊的臺階。她迅速冷靜,借力一撐,想着至少將頭探出水面。
劇痛從手指尖傳來!有人一腳踩在了上面,試圖逼她放開石階,緊接着一雙手如鉗子般牢牢鉗住了她的脖子與後腦,使勁將她的頭按在了水下。
誰要害她命!四娘?
雙洛心裡無比驚慌,更大力的掙扎起來,人也被猛灌了幾口水。
“雙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看到的……我只是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這私情就不能有活人知道……所以……委屈你了……你是個好女孩……下輩子會有好報的……”
耳邊依稀有四姨太的聲音傳來,伴隨着水聲,聽不清晰。
雙洛此刻根本顧不得去追究自己被殺的理由,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
我不能死!
她拼了全力掙扎,試圖掙脫那雙奪命手的鉗制,她的動作激起更大的水花。
她知道四姨太此刻定是在湖邊,如果……
雙洛屏住呼吸,忽然停止撲騰,伸出餘下的另一隻手朝預料中的方向探去,猛地扣住對方的手肘,在盡力將身體往水裡猛扎。只聽砰的一聲響,幽深的湖水中忽然涌出大量的泡沫,四姨太被她成功的拽了下來。
鉗制被解開,雙洛終於得以將頭露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她不敢在水裡多停留一刻,緊接着迅速朝岸上爬去。就在這時,一隻冰涼的手臂如蛇般纏上了她的脖子,一用力,便將她帶離了岸邊,沉入水中。
雙洛一驚,立刻明瞭。
四姨太明顯水性頗好,並打算用這個優勢將她活活溺死在水中。
她是個瘋子,爲了殺她,都不顧自己的孩子了。
雙洛閉住呼吸,隨着四姨太一塊下沉,睜着眼看着代表天空的那一片白光離自己越來越遠,只覺得絕望。
隨着時間的推移與下潛的深度越來越大,她的肺越來越難受,似乎有無數的針在刺,酸脹難忍的痛楚越來越明顯。空氣已經不多,即將窒息的恐怖感不停的衝擊着她的冷靜。
她要活下去!
她緊緊閉上眼,強迫自己下定決心,然後曲腿,往後猛蹬。當感覺自己的腳踹到了某處柔軟的時候,她的心驟然抽緊,然後,毫不猶豫的再次踹了過去。
她只是要活下去!
幽綠的水中漸漸有猩紅擴散開,纏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終於鬆開了。雙洛再也顧不得其他,只拼命認住一塊白光撲了過去。她以爲,那是水面。卻忘記了在水中,發光的可以是水面,也可以是水底。
當雙洛幾乎窒息的時候,她的手指觸到湖底的碎石,理智終於被絕望擊潰,她閉上眼,放棄了掙扎,打算等待死亡。
耳膜鼓脹,頭腦眩暈,四肢也開始失去知覺,她再也沒有力氣與意志朝另一端的水面游去了。她緊緊閉着嘴,窒息的痛苦越來越強烈,而一張嘴,只會有更多的水涌進來,痛苦不堪,原來,溺死這麼痛苦!
與其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復生。
瀕臨死亡的時候,人就容易胡思亂想,無數的人的臉從她的腦海中閃過,有爺爺,有媽媽,有爸爸,有裕謹,首相大人,子修,還有……
——雙洛,你怎麼可以死?
又是這個聲音呵!上次她死去的時候就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