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洛傻傻的想着,忽然感覺後腰被人托住,嘴脣上傳來溫軟的觸感,有人撬開她緊咬的牙關,向她渡氣。難耐的痛苦得到緩和,讓她下意識的緊緊抱住來人,一點也不捨得放開。生怕一放開,空氣就沒了。她一時間用力過猛,讓兩個人都微微向後傾了傾。
然後,她睜開眼,透過渾濁幽暗的湖水,看見了一雙墨黑的眸子,深邃,觸不到底,卻讓她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
墨先生!
錯覺,一定是錯覺,水裡怎麼會有楓葉的微辛與墨香,可是,她明明有感覺到。
也許,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墨先生只看了她一眼,便別開視線,任由她抱着自己,奮力朝水面游去。
嘩啦!
終於上了岸,雙洛全身痠軟攤爬在地上,大口呼吸這久違的空氣,呼吸太急,又大咳起來。
這一咳,連肺都要裂了。
正是深寒之際,北風捲過,全身溼透的雙洛控制不住的發起抖來,她緊咬着牙關,覺得全身上下又冷又無力,寒氣一個勁往骨頭裡鑽。背後一陣暖,一件外套輕輕落在她的肩上,溫暖乾燥,帶着熟悉的墨香。
雙洛嗓子一時澀滯,又咳了一會才緩過氣來:“謝謝……”
話音還未落,她立刻用手抵住自己的嘴,牙齒狠狠咬在了手背上,方止住突然爆發的恐懼悲慟跟內疚。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水面上,浮着四姨太的屍體。
“四姨太淹死啦!”
只聽得一聲淒厲的喊聲,瞬間響遍整個白家大院,這聲音像一隻錐子,狠狠扎進她的耳膜,在腦中盤桓不去。
雙洛死死看着湖面,只覺得自己的胃像是被絞成了麻花,一陣一陣的疼,剛纔她故意踢在四姨太的小腹上,打算趁她不適的時候好掙脫糾纏。
結果,卻是一屍兩命。
爲了活下去,她害死了兩條人命,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她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背,恨不能咬下一塊肉來,好舒緩自己的難過。
滿口醒甜,夾雜着苦澀的鹹味,不知何時,她已流了一臉的淚。
一隻手輕撫上她的肩,被她下意識的甩開,轉過身,卻發現是墨先生。
他全身還滴着水,衣襟散開,髮絲凌亂,半蹲着,守在她身邊,寒風裡脣色已凍得發紫。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的一句話,讓她鬆開牙齒,仆倒在地,嚎啕大哭。
而墨先生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的手,一直停在她的肩上,透過厚呢的外衣傳遞到她的心上,溫暖的讓她不由自主的依戀。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頭頂一聲厲喝,驚得雙洛猛擡頭,待看清來人的時候,心下冷笑。
白老爺,大夫人,二姨太,全齊了。
肩上一輕,墨先生已退開好幾步。
雙洛心裡驟然一空,手指微抖着抓緊墨先生的外衣,強自爬起身,向三位行禮。
“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謀害四姨太!”二姨太攏着手,倒豎着眉,拔着嗓子高聲喝問。
“我沒有!”雙洛狠狠瞪了二姨太一眼,知道此時必須據理力爭,否則就會被某些人打得萬劫不復。
而大夫人只是擺擺手,打斷了她的申辯。
“攬霜,說說你看到的。”
立時有個怯生生的丫鬟跪倒在地,正是四姨太的貼身丫鬟。
“今天四姨太與少夫人在湖邊喂金魚,讓婢子回去端茶,回來就看見四姨太跟少夫人不知怎麼的都掉到了湖裡去了,兩個人掙扎了一會,便都沉了下去,婢子不會水,只好衝出去叫人,好在墨先生及時救了少夫人,而四姨太就……”說到這,她就嚶嚶哭了起來,聽在雙洛耳裡,百味陳雜。
“我記得四妹妹可是漁家女出身,好端端怎麼會溺死?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掃帚星!到哪都惹出事來!”二姨太冷冷一哼,被白老爺沉着臉瞪住。
“這麼說來,你也沒看見誰將兩位夫人推下去的?”大夫人沉聲問。
攬霜抹去眼淚,點點頭。
這時候,四姨太的屍體已經被人撈了上來,有婆子上前驗看了一陣,回稟道:“四姨太估計是在水裡小產,一時撐不住,才……”
大夫人見她畏畏縮縮欲言又止,皺了眉:“知道什麼就說出來,人命都出了,還遮掩什麼?白家的臉還丟的不夠多麼?”
“是是是……”那婆子嚇得仆倒在地,說道:“四姨太小腹上有幾處明顯淤青,該是被人大力踹踏的結果。”
白老爺聞言,臉色更沉,一雙眼看向雙洛,早就沒有了往日裡的慈愛,竟已帶了森冷殺意:“你還有何解釋?”
“我……”雙洛被逼得一滯,想解釋,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怎麼說,說四姨太將她推下去,她爲了保命,於是一腳踢到她的肚子上。
“好一個蛇蠍女人!自已爲當上了白家少夫人,就妄圖一房獨大,存心思斷我白家香火!”二姨太瞅準機會,冷然一笑,鳳目微挑,看向白老爺:“老爺,這種女人,最好拖出去亂棍打死!”
白老爺看了四姨太一眼,點頭,算是應允,即刻有兩個家丁上前,反剪住雙洛雙手,要架她出去。雙洛一急,大力掙開,撲倒在白老爺腳前,啞着嗓子大喊:“老爺明察,我不是殺人,我只是自救,是……四姨太要害我!”
四姨太死氣沉沉的臉正好擺在她面前,她橫下心別開眼,對上二姨太滿是譏諷的丹鳳眼,裡面閃着殘忍的笑意。
笑!雙洛呆呆看着她的笑,心思百轉千回,忽然間了悟了一切玄機。
這分明是逼她抖出四姨太的姦情!若是平時揭露,不一定能至四姨太於死地,而像現在這般稍加挑撥,鬧出人命,再揭發姦情,四姨太死了也是罪有應得,乾乾淨淨,無人追究。四姨太怎麼知道她發現她的事情?那日知道她來過楓樹林的人只有三個,墨先生,巫先生還有攏香,而攏香,是大夫人的人。
這樣的話,大夫人就是知道的,然後,再通過攬霜無意間透露給四姨太,四姨太再聯想到她這場病……
雙洛深吸一口氣,驚怒交加,她竟然沒有察覺,大夫人與二姨太玩的不過是白臉紅臉的把戲!
悲從心來,殘酷而現實,兜頭給了她一桶冷水,讓她從頭涼到腳,連墨先生的外套也不管用了。
“是四姨太推我下水,我不得已,纔出此下策……墨先生可以作證。”她惶惶說着,垂下頭,心灰意冷,什麼都不想再爭。
“無緣無故,四妹妹爲何要害你?”這依舊是二姨太的聲音。
“因爲我撞破了四姨太私會情人。”
“胡言亂語!”白老爺大喝,臉色發青。
“老爺消消氣,我看雙洛不像胡言亂語的樣子,不如像派人搜查一遍四姨太的屋子,若真是有什麼,必然會留下蛛絲馬跡的。”大夫人一派不偏不倚,建議道。
白老爺點頭,於是家丁們又衝入了四姨太的房間,開始翻箱倒櫃。
雙洛木然跪坐在地上,只覺得周圍的一切像是一個荒誕劇。
忽然,眼角閃過一道黑影,她猛轉過頭,正好看見一個男子裹着黑色的斗篷,遠遠站着,看着她。明明面容模糊,她卻分明看見一抹嘲弄的笑容,慢慢在他發紫的脣角泛開。
巫曳。
發覺她看見他了,巫曳的下巴微擡,斗篷之後的視線似乎又轉了方向,看向了別的地方。
雙洛下意識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卻看見墨先生仍站在離她幾步之外的地方,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面無表情。
她低下頭去,用散亂的長髮掩去了自己的蒼白麪色。
既然要搜,自然是可以搜出一堆物證的,於此,四姨太的通姦罪名坐定,屍體也不過草蓆一卷扔到城郊的亂葬崗上。
雙洛冷眼看着一切,四姨太的芙蓉面已經被席子遮住,又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葬送在這個地方,一如當年子修的生母。
想到這裡,她擡頭看了看天,四四方方,周圍都是青磚牆。
天不該是這樣的!天應該是一望無際,廣闊坦蕩,不該是這樣子被無數的牆切割成的幾何圖形!
天井。
這就是天井。
在這裡生活久了,人就會變得狹隘,變得渺小,變得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變得時刻想着吃人!
而這裡就是她正生活的地方!
她傻乎乎的以爲自己可以在這種地方混的風生水起,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對手,深宅大院的女子在見識與才智上或許比不上自己,可是陰險與殘忍卻超過她數倍。
她如何鬥得過?她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子修的性命?
在她思緒狂亂的時候,狂風驟起,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天色混濁,忽然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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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狗吃太陽啦!大家快……快躲起來!”
雙洛默默低頭,避開飛沙,耳裡聽着衆人慌亂的驚呼與腳步,大家四散逃竄,連四姨太的屍體也顧不上。屍體被遺棄到地上,草蓆散開,那張蒼白浮腫的芙蓉面在昏暗的天光中露了出來,似也帶着詭譎的笑。
日食了,雙洛想,她終於知道了自己在什麼年代。
史載,西元1638年12月3日,大周河南河北山西等地發生日食,此次日食是近五百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一時間,哀鴻遍野,爲本就垂垂老去的王朝添上了幾分末日氣息。
而西元1638年12月20日,位於河北北部的定城迎來了第一場屠殺。
原來,不知不覺中,她離這場屠殺已經這麼近了。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四姨太的事情便不了了之,雙洛因此又病了四天,這四天的病,讓她想通了很多事情。
白府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容不下她,也容不下子修。
而且,定城三屠這把時刻懸在她頭上的寶劍,也快落下來了。
如果歷史不出現偏差,十三天後,穆族大軍開到,定城守將陳守宜開城投降,部分穆軍進駐城中。
當天,定城民衆不堪受辱,起義反正,最先進城的三位穆族高級將領跟陳守宜接連遇刺身亡,統帥裕昊震怒,揮師衝開城門,下令屠城。
這便是第一屠。
時間緊迫,要儘快策劃逃亡,馬車,銀兩,乾糧,地圖都要準備,然後一路向南逃到南瑤。南瑤在大周覆滅後依舊堅持了七十餘年,足夠他們兩個平安度過餘生了。
唉!只是想的容易,做起來……
“姐姐!姐姐!”子修的哭聲從屋裡傳來,帶着驚慌與恐懼,在寂靜的庭院裡,顯得無比的清晰。
雙洛連忙回房,剛走到牀前,子修便一頭扎進她懷裡,四肢冰涼,全身都是冷汗。
“姐姐……”他嚶嚶抽泣,完全沒了往日裡的少年老成,只是個單純的被噩夢嚇醒的孩子。
“不怕不怕,子修不怕,姐姐就在這裡!”雙洛柔聲安慰,手指撫上他的背脊,輕輕來回按摩,讓他儘量放鬆下來。
“姐姐,我看見四娘了。”子修的聲音尚帶着未褪去的驚悸,在夜色中幽幽響起:“她對我笑,懷裡還抱着一個孩子。”
“不怕不怕。”雙洛心裡一驚,腦中迅速閃過四姨太浮在水中的情景,不適跟噁心再次襲來,她連忙搖了搖頭,趨開這些負面情緒,儘量安撫懷中驚慌失措的孩子。“這是四姨娘跟你告別呢!”
“姐姐……”子修怯生生從她懷中探出頭,一雙眼睛看着她,大而無神:“四娘對我說,我們全家都要死。”
寒風忽然吹開了窗,燈火驟滅,雙洛在風中打了個寒戰,連忙緊緊抱住子修。
“不會的,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
她不怕!她不怕鬼!因爲她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
雙洛的南逃計劃在第二天化爲泡影,子修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連牀也下不了。
而墨先生與巫先生在日食的第二天就各自離開了白府,不知所蹤。
雙洛覺得自己幾乎瀕臨崩潰,日日夜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猜不透這次大夫人與二姨太的想法與目的,找不到任何可以信賴的人,請來的大夫說不清楚病情,開出的藥方她也不放心。
卻又不得不每日給子修喂藥。
於是,從抓藥、煎藥、喂藥都在她的嚴密監視下進行,有時候甚至支開所有人親自動手。既便如此,她依然不放心,覺得自己已經一腳踏進了陷阱之中。
雙洛護犢到幾乎神經質的行爲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流言蜚語塵囂直上,處處有人在背地裡說她是掃帚星,專門克人性命。
雙洛卻顧不上了,因爲她已經渾渾噩噩的耗掉了這寶貴的十三天。
大雪連着下了十三天,《大夏開朝史》上說,這一日,城守陳守宜開城出降,衆百姓“結綵於路,出城迎之”。
而這一天在雙洛看來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從販夫走卒那聽說了隱約的小道消息,說穆軍剛開到城下,城守大人往下面看了一眼,就投了降。
然後,便是遠遠高出白府院牆的無數的白幡,遮天蔽日。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雙洛正在疑惑城中政權交接,樹大招風的白家爲何沒有受到任何衝擊時,幾個武將打扮的穆族人大搖大擺來到了白府,成爲了白老爺的座上賓,大家相談甚歡。
答案不言自喻。
難怪在這裡感覺不到絲毫戰亂的氣氛,白老爺每日裡穩坐泰山,原來,此人早在三年前便與北穆私下裡達成了協議,暗地裡提供錢糧,算是投敵數年的元老了。
至此,雙洛對白家徹底失望。
她知道歷史,這家人,在這場屠殺中不會有任何好下場。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可是,子修怎麼辦?
“姐姐,你有心事?”子修剛剛喝完藥,半倚在靠枕上,手裡抱着小懷爐。這場病將他的身體折磨的不成人形,憔悴無比,只有那雙眼睛,依舊神采奕奕。
“子修,”雙洛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焦慮與不安表現的太過明顯,讓他擔心了。“姐姐要去一個地方,想帶你一起走。”
子修眨眨眼睛,微翹的睫毛如蝶翅般扇了扇,“我知道姐姐不喜歡這個地方。”
“我成了姐姐的負擔了。”他皺了皺眉,眼淚在眼眶裡來回打轉。“姐姐其實不用管我的。”
“不!我說過,我們要一塊活着的。”雙洛情不自禁地抱住他,這孩子的懂事讓她無比心疼。她的臉輕輕貼上他的,感覺到淚水順着兩人的臉頰悄然滑落,分不清是誰流出的眼淚。
“我打算今晚就走,先逃出定城,再給你找一個大夫看病,然後一路往南,去南瑤。聽說,那裡山清水秀,四季如春,我們可以用竹子蓋一間吊腳樓,永遠在一起。”
說完,她鬆開懷抱,靜靜看着子修,而對方已經哭成了一隻大兔子。
他點點頭:“我跟着姐姐!”
“姐姐,你知道嗎?我知道她們害死了我娘……還想害我……”
“……可是……我沒有辦法……”
“……在姐姐來之前,我周圍全是她們的人,連挽翠也是,除了父親,巫先生,墨先生,其他人都想着我死……”
“……而姐姐,你是父親跟巫先生選出來的人,也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所以……姐姐,你一定不能離開我,你去哪,我就要去哪,走不動,爬也要爬着去找你……”
“傻瓜!你走不動,姐姐就揹着你走,哪裡會丟下你不管……”
雙洛柔聲回答,這時的她還不知道,有的諾言不能輕許,一許,便錯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