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以往路過的小村小鎮不同,這個坐落在太行山腳的小鎮子明顯熱鬧了許多,行人往來熙熙攘攘,挑着貨架的商販,挽着竹籃的農婦,孩童們嬉鬧着穿梭在人羣,擦過馬上人低垂下來的衣角,追逐着在人羣中緩緩移動的冰糖葫蘆,那些糖葫蘆一根一根插在稻草竹竿扎的棒子上,在陽光下亮閃閃的,鮮紅欲滴。
雙洛乖乖地坐在馬上,靠在文墨的懷中,含笑看着這一路擦肩而過的販夫走卒,暖洋洋的陽光曬得她有些昏昏欲睡。文墨的手臂輕輕貼着她的腰間挽着繮繩,氣息沉穩,讓她很是心安。
“先生,今天是什麼日子?這裡怎麼這麼熱鬧?”
因爲時近正午,前面的人漸漸多了,文墨輕輕抖了抖繮繩,笑道:“這一帶地勢陡峭,周圍全是幾十戶人一個的小村子,平日裡往來不便,就約好了三六九日聚到這唯一一個地勢平緩的地方趕集,日中爲市,省去了鄉民跋涉到幾十裡外的府城採購或販賣的麻煩,這人來人往久而久之,就漸漸壯大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小鎮,住了大概百餘戶人吧!”
“我們今天正好趕上大集日了。”
“原來如此……”雙洛笑了笑,忽然眼波一轉,急急扯了扯文墨的衣袖,這一路文墨對她的照顧可說是無微不至,兩人相處久了,漸漸熟絡起來,讓雙洛對他僅有的一絲敬畏都蕩然無存。看穿了他古板背後的溫文後,自己的本性也順理成章的暴露了。而這暴露本性後隨之而來的小動作往往讓文墨很是哭笑不得。
“先生,那是什麼?”雙洛一手扯着文墨的衣袖,一手指着路邊小貨郎問道,原本蒼白的臉因爲興奮而略泛出紅色,讓她整個人較之前鮮活了許多。
這是文墨所樂見的。
文墨急急提了繮繩,勒馬停在那個小貨郎身邊,一雙墨色的眼睛隨着女子的手指看去,不禁莞爾。
小貨郎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立刻笑着迎上來:“這位姑娘好眼色,這可是專門從南邊常州來的梳篦,上等的楊木做的,做工材質都是極好,在這一帶最是受歡迎。”
說着,那巴掌大的木梳篦已經遞到了雙洛手中。
“梳篦?”雙洛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小心接過來,細細端詳,其實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小木梳,就是上面的梳齒比一般的梳子要細密,梳背上雕着魚戲蓮花,流暢的線條獨有一種簡約清恬的美。
她用手輕輕拂過那排細密的梳齒,靜靜聆聽着由此產生的清越的震動,這聲音,像是山間隱士輕輕挑出的一抹絃音。
小貨郎連忙乘勝追擊:“姑娘,常言道,蘇州胭脂杭州花,常州梳篦甲天下,我這梳篦可真的是好的沒的說啊!這梳篦很養頭髮的,用一用,姑娘的頭髮保準更黑更亮!”
文墨略微一頓:“你是南方人?”
小貨郎嘿嘿一笑:“這年頭兵荒馬亂,爲了點小生計只好四處跑了,呵呵……今年看樣子又沒機會回家過年了。”
文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轉了話題:“這梳篦怎麼賣?”
小貨郎臉上笑開了花:“不貴不貴,十五文錢。”
十五文錢?夠買十個燒餅了都,還不貴。雙洛心裡打了個突,手裡拿着梳篦就要放回去。
文墨這邊卻一言不發的遞出十五個銅板,然後抖了繮繩繼續趕路。
雙洛急了:“先生,我只是看看!”
身後的人只是沉默半晌,突然說道:“雙洛,我還從來沒送你東西呢!”
雙洛點了點頭,輕輕握住手裡的梳篦,垂下頭去。
先生,你可知道男人送女人梳子意味着什麼?
在裕言小時候曾經聽乳母講過一個故事,那時候,乳母一邊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打理着裕言十分不聽話的頭髮一邊用她那軟軟的聲音說着各種各樣的古老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間因爲一場洪災只剩下伏羲大人跟女媧娘娘,他們結爲夫妻,就住在太行山上,女媧造人,伏羲創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有一天伏羲大人發現女媧娘娘的頭髮總是那麼短,留心注意之後才知道原來女媧娘娘的頭髮很濃很密,一旦長長了就十分不好打理,於是只好每隔一段時間就將它剪掉……
……伏羲大人可不忍心看自己的妻子成天蓬頭垢面,在蒼莽遊歷間看着鯽魚順着瀟水逆流而上時忽然心中一動,便照着魚骨的樣子用九嶷山的竹子造了一把梳子出來,剛造出來的梳子只有五個齒,象徵着人手的五指,女媧娘娘每次用它,就好像是伏羲大人親手替她梳頭一般……
……所以啊,我們穆族男子送女人梳子,就是定情求婚的意思哦……
雙洛臉一紅,連忙搖了搖腦袋,將那些紛亂的思緒驅散,這大概只是穆族人的習俗,先生是華族人,應該是不知道的,她心裡自我安慰。
文墨低頭看着身前女子越來越紅的耳朵,心裡沒來由的溢出一絲甜蜜的感覺,南方有習俗,男子送梳子跟女子是私定終身的意思,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北方雖然沒有這樣的風俗,但是,看樣子雙洛還是隱隱感覺到了……出門前義父曾經專門找他談過,大體意思就是他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個好姑娘成家立業了,人選不在乎門當戶對,不在乎相貌學識,只要身家清白,性子合適就行,他當時信誓旦旦先立業後成家,結果,經過定城一戰,他忽然有了就此安頓下來的念頭,而對象,居然就是這個來歷不明,個性莽撞的小姑娘……文墨心裡無奈苦笑。
踏雪刨了刨蹄子,又打了一個響鼻,這才成功的將身上兩個心猿意馬的人驚醒。
雙洛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遠離了那熱鬧的集市,進入了山中。
太行山形勢險峻,山勢東陡西緩,北起草原,南至黃河,山中多雄關,多峽谷,多溶洞,歷來被視爲兵要之地,被古人稱爲“天下之脊”,是大周朝北隅的天然屏障,也是穆人南下必須攻克險地。
這一帶的太行山脈走勢像一個延伸的雞爪,牢牢扣在廣袤的平原上,臺階式的地形,先是起起伏伏的斜坡,一路攀爬,到了一定高度,就突然陡起成直插藍天的絕壁,翻過絕壁又是斜坡,其中再次聳立起無數高峰,上接天,下撐地。
順着羊腸小路上了山,穿過絕壁跟絕壁間的峽谷,雙洛突然就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腳下是亂石灘,偶爾有小溪流淌過,頭上卻是欲掉不掉的石塊,讓人很是提心吊膽。
巍巍太行,一派蒼莽,沙紅的岩石層層疊疊,枯草從絕壁的巖縫中探出頭,隨風搖擺,遠處有村落,隱隱升着炊煙,時不時傳來幾聲尖銳的鷹號。
雙洛完全被眼前的景色所折服。
而就在這時,文墨將馬頭一轉,就闖進了一片密林之中。
目前已經是隆冬,整個林子僅剩下松柏的蒼綠色,馬蹄踏在鬆軟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不知爲何,儘管身後坐着文墨,雙洛的心依舊是提着的,隱隱不安,總覺得整個林子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頭上突兀的傳來一聲奇怪的尖銳的鳴叫,雙洛不由自主的一縮,就聽得文墨在身後低聲一喝:“側身!”
她連忙側身,緊接着一股推力將她從馬上掀了下來,就地滾了幾圈方停住。狼狽爬起身,雙洛才驚覺自己這一路滾一路就被文墨牢牢護在懷裡,她一邊理着自己的衣袍上的碎草落葉,還沒開口,就見文墨再次撲來過來。
這一次,雙洛直接仰面躺倒,然後眼睜睜看着一個巨大的竹子跟藤蘿做的釘板生生從兩人上方不足三寸的地方刮過。
以這東西的尺寸,可以將兩人砸成肉餅。
踏雪倒落得悠閒,此刻遠遠地大嚼着乾草。
這林子怎麼會有這些機關,難道是捉野獸的?
雙洛轉了轉眼珠,呆呆看着文墨若無其事的從她身上爬起來,才驚魂未定地坐起身,剛剛站穩,就聽得身後的文墨呵呵笑了起來,她疑惑着回過頭,卻看着他擡頭環顧一週,揚聲說道:“丫頭,還不出來!”
雙洛聞言四下裡看了看,只見空蕩蕩的密林中煙霧瀰漫,什麼人都沒有。
一陣冷風吹過,她下意識揉了揉眼睛,再擡頭時,餘光忽然撇到一抹紅色。
豔麗的紅色,在周圍蒼綠暗灰蕭索的背景下無比突兀。
雙洛一瞬間就聯想起白府四姨太青磚牆頭的楓樹,同樣的於灰白晦澀之中竄出的一抹鮮活的色彩。
那時候的雙洛並沒有將這些下意識的聯想與凶兆或者磨難聯繫在一塊,隻眼睜睜看着那一抹紅色越來越近,如一抹晚霞,緩緩降臨,漸漸明晰,竟是一位少女,年紀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明眸皓齒,丹脣外朗。
“文墨哥哥,你還知道回來啊?”
女子笑嘻嘻落到兩人身前,一雙丹鳳眼神采奕奕看着自己身後的文墨。
文墨淡然一笑,輕輕將攬在雙洛腰間的手移開,指着那女子說道:“她叫傾顏,是我……”
“我從小跟文墨哥哥一塊長大的呢!”傾顏笑嘻嘻截下文墨的話,挑了挑眉,一雙眼睛有意無意的在雙洛周身上下掃了一遍。
雙洛沒來由的覺得背脊發涼,定了下神,再與她對視時,除卻友善與熱情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這才發現,眼前這個叫傾顏的女孩,瞳仁是琥珀般璀璨的金色。這樣的眸色,在大周是極少見的。
“你是誰?”傾顏問得這般直接,倒讓雙洛微微一愣,自從離開了定城,雙洛就一直在考慮要不要繼續使用楚雙洛這個名字,畢竟,這不是她本來的名字,然而,裕言,這個名字代表的一切在這個時空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既然她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最好不要對以前有任何留戀才行。
雙洛思量着,擡起頭,正好跟文墨墨色的眸子撞上,她微微一笑,移開目光,看着傾顏鬢角系的殷紅的衣帶,說道:“我叫雙洛。”
傾顏卻露出不以爲然的笑:“好普通的名字啊!”
“再普通也是父母起的。”雙洛回答道,這一句話卻讓傾顏變了臉色,狠狠瞪了她一眼後飛奔離開。
怎麼呢?她有說錯什麼嗎?雙洛一頭霧水,詢問的看向文墨。
文墨輕輕咳了咳,走到踏雪面前牽過繮繩,示意雙洛跟在他身後,然後開口說道:“傾顏是個孤女,十年前永嘉之辱,北穆南犯,我潛入敵營燒糧草,混亂中從火裡將她救了出來,估計是那一帶被徵用的牧民的孩子,父母已經不在了。”
回憶着這些,文墨眼中流露出一絲柔情:“剛把她救出來那會可把我害苦了,她什麼都不知道,問她名字也不說,家在哪裡也不說,就記得自己四歲,問急了就哭,我那時不過一個半大小子,哪裡應付得來,只好硬着頭皮將她帶回師父那,養了她幾年。”
雙洛眨了眨眼睛:“先生,你那時候多大?”
文墨失笑:“雙洛,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就是想知道先生的年紀而已,十年前就敢隻身闖敵營,還能帶着小女孩全身而退,不簡單哦!
文墨刻意不去看雙洛笑得快溢出來的眼睛,等了許久才悶悶說道:“那時候十三歲……雙洛!”
雙洛狠狠笑了一陣纔回問道:“怎麼?先生?”
“……不許笑……”文墨板着臉轉過頭去,含含糊糊說道。
雙洛摸摸鼻子,連連搖頭,先生誤會了,二十三歲而已,哪裡老了……雖然自己目前十五歲,靈魂好歹也是活過二十年的。
說笑着,兩人已經穿過了樹林子,眼前卻出現了一座廟宇,廟門半掩,門扉上依稀辨出流雲跟玉蟾的紋樣,滿布灰塵,陳舊不堪,一副冷冷清清許久無人來訪的樣子。
卻是一座女媧廟,位於深山的女媧廟。
雙洛不由停住腳步,看向文墨,只見他牽着馬徑直走了進去,連忙跟上。
廟裡面卻不像外面看起來那般殘破不堪,香火祭品俱全,一塵不染,唯有堂前的女媧像,不像雙洛以往多見寶相莊嚴的站姿或者坐姿,而是一手支額斜倚在神座上拈花淺笑,眉梢間隱隱透着柔媚。
雙洛眨眨眼,又眨眨眼,總覺得這座神像的面容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正疑惑,忽聽得左側傳來沉沉的重物移動的聲音,雙洛聞聲看去,卻是文墨觸動了機關,在左側的神龕裡打開了一道門,裡面燃着燭火,竟是一條寬敞的通道。
密林,機關,古廟,地道,這個地方真是隱秘……雙洛暗暗壓下心中的驚異,默默跟着文墨進了地道。
這一路也不知道轉了幾個彎,再出來時,雙洛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禾苗青青,楊柳依依,村舍零星坐落在山下的田野間,炊煙冉冉升起。
恍若世外桃源。
文墨淡笑看着雙洛微張的嘴,輕道:“這裡是太行山裡的一個小山谷,我師父就住在這裡。”
“那他們……”雙洛用手指指田地裡的農夫。
“他們都算是我師父門下的弟子。”文墨笑答,然後擡手遙指對面的山上一座青灰色的建築:“我師父就在那。”
畢竟是回家,文墨的愉悅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流露出來,也感染了雙洛,她這一路跟着他走着,看着路邊忙碌的人們,心裡也生出些許憧憬。
若是一直生活在這裡,不問世事,其實也很不錯呢!
“那好,雙洛,答應我,上了太行山,就不要下來了。”
“一定不要再下山!”
巫曳的話突然竄上心頭,讓雙洛一驚,復又一哂,難道巫曳這是在給自己尋找一個在亂世中存活的地方?
他又是何苦呢……
“雙洛!”
雙洛猛回神,發覺文墨站在遠處喚她,連忙跟過去:“先生什麼事?”
文墨卻是神情複雜的看了看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緩緩朝前行去。爲什麼喚她,文墨自己的也不知道,只是,剛纔雙洛臉上的表情,那種迷茫的怔忡與淡淡的哀傷,看在他眼裡,很不舒服,彷彿時時刻刻提醒他,他對她一無所知。
之前看到的建築竟是一座伏羲殿,高大的門楣上鑲嵌着金色的火焰跟三足烏。門邊侯着幾個青衣少年,見了文墨,恭恭敬敬口稱師兄,踏雪被文墨隨手交給了其中一人,然後走進殿中,雙洛尾隨着走進去,只覺得這個地方神秘無比。
殿中的伏羲像卻跟外界的沒什麼區別,一手持八卦,一手持輪迴,人身蛇尾身着長袍,居高臨下俯視着衆生。
雙洛心中兀的一跳,定睛看向神像,卻什麼也沒看出來。
也許是因爲這神像過於栩栩如生,雙洛總覺得那雙微微闔起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
伏羲殿後卻是一個大大的山莊,青磚砌的宅子錯落有致,四處植着各種花木,鬱鬱蔥蔥。
“我師父號稱覃懷居士,雙洛,你可知覃懷?”
文墨忽然問道。
雙洛點點頭,覃懷麼,傳說中伏羲跟女媧推磨爲婚共創天下的地方。
“這裡就是覃懷。”文墨回頭看了看她,因擔心她體力不好攀爬這段石階,便伸出手來拉了她一把。溫軟的手掌握過來,讓雙洛的心怦怦急跳幾下。
“據傳本門祖師爺年輕時誤入這個山谷,遇見了伏羲大神,得以傳下八卦精妙,可堪破天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出可入相,退可自省……我義父得知,便將我送到這裡習藝。”
“是以門前會供奉伏羲像。”
雙洛輕輕“哦”了一聲,明白文墨是見她之前看神像出神才特意解釋的。
一絲不悅悄然劃過心頭,他們兩人的相處,總是免不了這般的小心翼翼相互試探,儘管偶然會出現不自禁的親密,下一刻又回覆到最初的剋制與守禮。
這感覺像是一個小爪子在心中撓啊撓,讓她十分不安。
“文墨哥哥,師父在閉關,誰都不見!”傾顏不知何時已經守在了一道石門前,笑睨着文墨身後的雙洛。
“師父又閉關?”文墨微詫,凝眉看着傾顏身後緊閉的大門,沉吟片刻後轉身看向雙洛:“天色不早了,我們且休整一夜,明天再來拜見師父。”
雙洛點點頭,心頭卻隱隱生出許多不安,總覺得,自己這次求醫,不會太過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