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言習慣性擡手去揉太陽穴,卻猛然停住。這……這這,是她的手麼?白白嫩嫩,細細長長,那些她引以爲傲的繭呢?還這麼多的環環釧釧,袖子也這麼大!
袖子這麼大?
裕言低頭,耳邊響起珠玉相撞的清脆聲音,好重的頭!
果然!
她穿的是寬袍大袖的老式喜服,上面繡着金鳳牡丹,繡工倒也精緻,她擡手朝頭上摸去,鳳冠,再往下,耳環。
裕言認命,她這個從來不扎耳洞的假小子居然也有帶耳環的一天,她沉思半刻,迅速認清局勢。
那就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現在附身到了另一個人身上,這個人,還是新嫁娘。
怎麼辦?就這樣隨着嫁過去?那比盲婚啞嫁更讓她無法忍受!可是人在轎子裡關着,還能怎麼逃,且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大不了拜了堂,趁新郎官出去陪酒之際逃出去。
正思量,這邊轎子已經停了,裕言迅速扯起蓋頭蓋住自己的頭。
轎門打開,一隻撲滿香粉的手伸了進來,將她拉了出去。手的力道極大,裕言差點被帶得跌倒。
哪來的喜娘?這麼不專業!
裕言正暗自抱怨,不料一陣刺鼻的濃香撲面而來,然後耳邊一聲冷哼。
“還以爲心高氣傲的楚小姐怎麼三貞九烈,原來還是怕了一個死!”
這女人的聲音,跟她的氣味一般惹她討厭。
裕言這纔想起,剛纔似乎在腳邊發現一個空瓷瓶,難不成前任楚小姐爲了拒婚不惜服毒自盡?她心裡生生打了個寒顫,讓一位柔弱女子甘願自盡,這是怎樣的可怕婚姻?
這下子,裕言的心裡更加忐忑,卻只得下了轎,由人扶着跨火盆,上臺階,過門檻。
還好是過的正門,裕言心裡小小慶幸了下,若是與人爲妾,她自己先一頭撞死算了。
萬惡的舊禮教!萬惡的舊禮教!
裕言百無聊賴,將繡滿金鳳的袖邊扯了千萬次,心裡也憤憤詛咒了千萬遍。她現在一個人坐在新房裡等着新郎官進來,原本打算趁着這時候逃跑的念頭卻沒了,只因爲新房外面站着兩個五大三粗的家丁。
明擺着是逼婚!
這讓她對未來的丈夫又多了一份不好的揣測,剛纔拜堂時諸多禮儀把她弄得暈頭轉向腰痠背疼,穿着拘束的禮服,被一個很不友好的喜娘推着拜這拜那,根本沒有精力去收集信息,只依稀聽到她是被娶來沖喜的。
她現在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要嫁給誰,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年代,只從衣着上可以判斷是在前朝,也就是被大夏征服的周。
一個神秘的朝代。
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文華風流,海納百川,寧溫和而不酷厲,崇文雅卻不失風骨。
她仔細打量周圍的物件,想從中找出一些標誌年代的物件,可惜她忙乎半天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家非富即貴,因爲這裡的很多器物在規格檔次直追裕言自己家,要知道,裕言家在大夏已是極有地位的世族,幾代積下來纔有了今天的風光。
類比這家,估計又是豪門。
裕言的目光停在了一面鏡子上,之所以停在那上面是因爲,這面鏡子不是銅做的,而是玻璃上面貼了銀箔,這種鏡子在這個時代該是很少見的。
一直不是很在乎相貌的裕言這時候終於想起來看看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了。
她輕輕走過去,捧起鏡子,光滑的鏡面上映出一張臉,似曾相識。
五官還是自己的五官,不知是不是因爲施過粉黛的緣故,整張臉柔媚了許多,溫婉中隱隱含着一絲奇異的幽怨,看着攝人心魂。
裕言啪地扣上鏡子,壓下自己的心驚,這張臉美則美矣,卻透着不祥,看久了會讓她害怕,尤其是那雙幽黑的眼睛,就像另一個女人在看着自己。
爲什麼這個女人長得這麼像自己?
裕言來不及細想,忽然聽得外面有女子輕笑:“少爺,小心!”
她連忙將鏡子放好,坐回牀上,還不忘拉好蓋頭,她心裡暗自揣測着新郎的身份模樣。
說實話,不緊張是假的。
接着便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裕言略低下頭,透過金黃的流蘇看到一雙蔥綠色的緞鞋,緞鞋慢慢移近,停在了牀前印有蔓草花紋的木紅地毯上。
然後,裕言感覺身旁的牀墊往下一陷,龍鳳呈祥的繡紋微微變了形,低頭間,有人已經坐在她的身邊。
“少夫人?”有女子的聲音喚道,正是之前輕笑的女子。
裕言並不擡頭,坐着一動不動,覺得這個時候最好還是保持沉默。
女子只當她害羞,也不多言,說道:“天色不早了,少爺跟少夫人早些休息,婢子告退。”
說完,那雙蔥綠的繡鞋便離去了,自始至終,被喚爲少爺的人都沒有說話。是喝醉了,還是病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裕言不懷好意的猜測。
可是,怎麼就這麼走了?鬧洞房呢?喝交杯呢?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習俗呢?再怎麼樣,也要先幫她把蓋頭給掀了吧!
她靜下心來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有人動靜,不由有些坐不住,輕輕挑開蓋頭布,偷偷朝身邊看了看。
她嘩的站了起來,身上滿滿的珠玉環釧撞擊出雜亂的聲響,繡着鴛鴦戲水紋的蓋頭也被扔到了地上。
“你……”裕言拿手指着牀上的男孩,張口結舌。這還是個孩子,不過十歲左右的男孩子,穿着一身紅色的吉服,聽話的坐在牀上,在屋中暖色調的燈光下臉色依舊慘白裡泛着青,病氣沉沉。
男孩似乎也被她的突然動作嚇了一跳,看着她,眼睛眨了眨,雖然沒有低下頭去,臉卻有些微紅了。其實拋開那一臉的病容來看,他生的很俊,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看向裕言時,就如剔透的黑色水晶,清澈見底,不見同齡孩子常有的嬌縱與稚氣,反而閃爍着聰敏慧黠的光芒。
“姐姐不知道我是誰嗎?”見裕言半天不說話,男孩晃了晃懸在牀邊的雙腳,開口問道,那聲音清脆中帶着嬌軟,像孩子在跟長輩撒嬌,似乎怕引起裕言緊張,他還朝她很和氣的笑了笑。
裕言就算之前不知道,現在也猜到了,心裡略嘆了口氣,這個就是自己來沖喜的對象嗎?這麼善解人意的孩子,不知道生了什麼病……心微微的疼起來,在這樣的孩子面前,裕言根本不願也不能撒謊,她走過去,做到男孩身邊,伸手握住他的手,冰涼的觸感從指間傳到她心上。
妹妹裕謹小時候也是體弱多病,手腳一年纔到頭都是涼的,經常只能躺在牀上哪裡也去不了。每次看着裕言滿頭大汗從外面瘋回來,她的眼中都是藏不住的羨慕。而在某些方面異常遲鈍的裕言,到了十三歲才懂得收斂這種傷人的炫耀,慢慢開始陪在妹妹身邊,跟她聊天,伴她散心。
安靜,平和,體貼,敏感,早熟,這估計是所有自小病弱的孩子共通的個性,就像裕謹,還有眼前這個孩子。
他不太習慣裕言的碰觸,手往裡縮了縮。
裕言有些尷尬,剛纔一時衝動,把他當作自己妹妹了。她清清嗓子,用上自己最真摯的表情跟最誠懇的語氣,說道:“我的確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是誰。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說,我不是你要娶的新娘了。”
男孩卻低下頭去:“我知道姐姐不願意嫁過來,都是我父親逼的。”
裕言連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她停住,有些頭疼,實話有時候也很難說出口,尤其是跟一個小孩子討論鬼神之說。
“我……我是說,其實,這個身體的主人已經死了,我不過是剛好附身到上面罷了。”這話說出來,她自己也不信。
男孩只是又眨了眨眼睛,表現的極爲平靜。
裕言以爲他嚇傻了,試探的問道:“你信?”
男孩點點頭。
“你不怕?”
男孩笑起來,伸手握住裕言的手:“我沒什麼好怕的啊!姐姐的手比我的還要暖呢!說明姐姐已經是一個人了啊!”
他擡頭看着裕言,眼中盈滿善意的笑:“而且,姐姐不要擔心,我從小就經常看到我孃的魂魄,還跟她說過話呢!我不怕的!”
“不過姐姐,這個話不能亂說哦!跟我說就好了,不要對別人說。”
裕言看着他的笑,心狠狠疼了一把,這個孩子,幼年喪母,體弱多病,還這麼聽話。
“姐姐知道,姐姐只跟你說。”她也回了他一個微笑。
男孩一下子變得很開心:“姐姐對我真好,姐姐的笑也真好看!”
裕言默默點頭,裕謹也是這樣的孩子,你無意間流露的關心或者善意會被她無限擴大,然後銘記於心,時刻感激。
裕謹啊裕謹,姐姐再也見不到你了!
此時正值深秋,冷色的月光撒在院中的樹枝上,將蕭瑟的樹影印上了茜色的窗紗,然後落在妝臺。裕言輕輕將鳳冠取下,對着鏡子將盤成高髻的長髮打散,拿牛角梳一下一下的梳着。因爲害怕發出聲音吵醒正在熟睡的人兒,身上手上的首飾都被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鏡中的自己看久了,也沒了之前的那種不適與陌生,笑容也陽光了很多,卸了妝後的眉眼稚氣未脫。也許,自己的靈魂已經很好的跟身體融合在一起了吧!
裕言放下梳子,脫去外面繁重的禮袍,將繡金的霞帔掛上衣架,緣襈百褶的緞裙也一併放好,然後看着它們感慨萬分——以後估計是要天天與這些寬袍大袖爲伍了!
牀上的人兒睡的很不安穩,她纔剛躺下,便要往她懷裡鑽。裕言慌忙攔住,隔着一段距離伸手輕輕摟住他,這孩子跟裕謹一樣,不管睡多久,身子依舊很涼。她看着男孩的睡顏,又想起之前的談話,心中百感交集。
男孩姓白,名子修,是定城首富白家的獨子,今年十歲,六歲喪母,不知是不是遺傳了母親的病弱,從小身體就不好,後來又遭喪母之痛,身體更是每況日下,熬到今年初,幾乎奄奄一息。白府上下因爲小少爺的病,將整個大周的名醫都翻了個遍,名方偏方也試了個遍,依舊看不到起色。就在這時,出現一位高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白子修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又跟白老爺提出沖喜之策,列了幾個據說旺夫的生辰八字讓他去尋,最後,這位高人選中了今年十五歲的楚雙洛,也就是她。
這其實就是逼婚,沒有哪家的父母願意將女兒嫁給一個病得快死的孩子。
白家做的是米糧布匹的生意,攤子鋪的很大,而楚雙洛的父親便是白家下屬的某家米店的掌櫃。大概三番四次的威逼後,楚家答應了這門婚事,卻沒想到楚雙洛是個烈性子,打定主意在花轎裡自殺了。
這時候想起那位喜娘的態度,裕言才慢慢回過味來。
說起來,都是那位高人惹得禍,治病就治病,救人便救人,幹什麼還弄個沖喜出來!結果她一來就變成了有夫之婦。
裕言憤憤想,轉而又開始擔憂,因爲子修說了,現在是大周的慶應十年的定城。裕言不知道所謂的慶應十年換算成西元是多少年,她只知道,慶應皇帝是大周的倒數第二個皇帝,而這個時候,北方的穆族人也就是她的祖先,已經開始南伐。
紛亂一起,她一個女子,人生地不熟的,還是暫且待在白府裡比較合適。
可是,定城亦不是久留之地,因爲歷史上的“定城三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來了,到那時候,她不光要保住自己的命,還要保住子修。這個孩子,是她來這裡認識的第一個人,她潛意識裡將他看成了親人。
說到子修,裕言又想起了一個蹊蹺的事情,就是關於子修的病,聽他自己形容病情,幾乎就是越吃藥越病得厲害,這裡面有什麼,裕言一想便知。就算是裕言家這種新式家庭,也都避免不了某些爭風吃醋爭權奪利的齷齪事,何況白府這種鉅富之家,端看是誰人下的手了。
理清了來龍去脈,裕言緊繃的神經也一併得到了舒緩,深重的倦意襲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睡吧,明天似乎還有見公婆敬茶之類的事情了,她倦倦想着,沉入了夢鄉。
血月,銀劍,玉佩,男人在悲吼……
——雙洛,我不許你死!
裕言猛然睜開眼,看看周圍,還是老地方,心裡一時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欣慰。天色尚早,矇矇亮的樣子,她伸手揉揉眼睛,坐起來。
怎麼又做這個夢了?
疑惑在她心裡打了一個解不開的結,夢裡人口口聲聲喊的“雙洛”會是這個楚雙洛嗎?頭微痛,裕言晃了晃頭,不願意在想這些玄乎的問題。子修似乎還沒醒,她輕手輕腳下得牀來,走到衣櫃前,然後就犯了難,她該裝什麼衣服?
難不成還穿那件大紅的喜服?
“挽翠!”
正思量,身後便傳來一聲輕喚,聲音裡還帶了點沒睡醒的迷糊,裕言轉過身,看見子修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正笑吟吟躺在牀上看着她。
“睡好!仔細着涼!”裕言笑罵,坐回去替他拉好被子。
子修攔住她:“我也要起牀了,陪姐姐敬了茶後還要去墨先生那上課呢!”
“墨先生是誰?”裕言問道。
這時候,有人敲門,三下之後,兩個丫鬟推門而入,身後還跟着四個小丫頭,分別捧着銅盆,衣服之類的用具。左邊的丫鬟身材高挑,一身蔥綠的衣着,梳着雙環髻,年紀看着與裕言相仿,看兩人還在牀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說道:“少爺少夫人起得真早,婢子先討個彩頭,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聽聲音,是昨天晚上的那個女子,看樣子是子修的貼身丫鬟了。
果不其然,子修朝她伸出手來:“挽翠,快快幫我穿衣服!”
裕言跟名叫挽翠的丫鬟對視一笑,讓開,正打算從小丫頭那接過自己的衣服,另一個丫鬟過來了,伸手攔住,笑道:“少夫人,還是讓婢子們服侍您。”
言語間透着一絲鄙夷。
裕言一滯,知道這丫頭暗諷她的出身低不懂規矩,不由想笑。她在家是從不讓人服侍,結果在這裡反而被人逼着要享福。
梳洗停當,裕言看了看鏡子,心裡頗覆雜。鏡中的自己明明不過及笄的年紀,卻是一身少婦的打扮,單薄的身子裹在一堆綾羅綢緞金銀珠玉里,說不出的可憐。
罷了,這就是她今後要過的生活!
當外界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時候,不是犧牲一部分自己和外界達成協調,就是堅持自己到將外界征服或者被外界征服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