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離夜靜靜地立在窗前,筆直得像一根竹竿,他伸出食指,憑空劃了幾下,恍惚間看到一團白煙嫋嫋升起,待煙霧散去些,有人由遠及近朝自己走來。寬袍水袖,手持拂塵,身後一雙紅嘴仙鶴撲扇着翅膀落在肩頭。悠只當是遇見了神仙,驚得連連後退幾步跪了下來。
來人拂塵一掃,房間裡的燈全滅了。
沒有聽到腳步聲,來人已經到了面前,悠擡起頭時看到一雙無慾無波卻深得彷彿能把人吸進去的眸子。
“你……你是誰?”悠顫聲道,隔着一段距離尤能感覺到從他身體裡透出的寒氣。
“我想向你借一件東西,你的身體。”誠懇中帶了哀求,卻是不容置喙的語氣,悠覺得快站不住了,彷彿有一股力量將自己往前推,正要撞上他時卻自動站定了,上身不自覺地向前傾,眼看着金線從領口一路縫到腰際,襯着白色的錦袍顯得神聖而華貴。
皇上?
不知怎麼的,突然冒着這個念頭。“砰”腦門撞到了柱子,悠早已顧不上疼痛,推開門,一陣陰風“呼呼”地灌進來,悠不敢回頭,拉緊了衣衫。
他從來不相信有鬼神這一說法,再說,偌大的皇宮裡還怕一個孤魂野鬼闖進來撒野?
“你是什麼人?來此有何目的?”悠看着天上半明不昧的幾顆星子道。
“我已經說過了,借你身體一用,你只要回答我好,或是不好。”
風吹在身上冷颼颼的,很涼,纖瘦的身體像一棵隨時都會被吹倒的小樹。“如果我說不好呢?”悠的脣在風中顫抖着,只覺得身體越來越輕,快要飄起來了。
“你……你要幹什麼?”悠靠着門,環住自己的身子,他只知道不可以讓面前的人再走近了。“悠離夜,讓我成爲你。”“不,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來人!”
好吵。明明還是半夜,外面的腳步聲卻一刻也沒停過,莫非皇上也有夜出晝睡的習慣?
“這間沒搜過,進去看仔細了!”
一羣人蜂擁進來,東找西找亂翻一通,最後一個戴紅帽子的錦衣衛“豁”地一下掀開我的被子。
“大……大哥,你們在找什麼呢?”我隨手拉過一件外衣賠笑道。
紅帽子把我從頭到腳看了個遍,旁邊的人在他耳邊低估了幾句,我看着他的嘴角弧度慢慢變大,對着還在翻箱倒櫃的部下揮手道:“行了,咱們撤。改日再來玩。”
“是。”一隊人又浩浩蕩蕩地從小屋子裡涌了出去。
真是奇怪?當我回過頭時,悠離夜正站在我的身後,看上去很驚恐的樣子。
“悠大人。”聽上去有些彆扭,可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稱呼了。能夠住在皇宮裡,他的地位應該不低,我是不是還得向他下跪?江湖上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在這裡我反倒有些拘束了。
悠離夜漆黑的眸子裡流過一絲暖意,這樣的笑那麼熟悉,可我只見過一次。“墨菊。”聲音很輕,可我還是一震。眼前的人是悠又分明不是悠。
“我叫悠離夜,你也可以叫我淵清。”記得他是這麼說的。
這個秘密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他說他要回來取一件東西。以前我一直以爲他是個冷漠的沒有任何慾念的人,沒想到他也會爲了想得到的東西而不折手段,不惜佔用別人的身體。
“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是無慾無所求的?”悠離夜閉上眼睛,隱在燭光後的整張臉都變得死氣沉沉。“當一個人獲得了所有東西之後,他纔可以對一切都不屑。”
隱藏在平靜無波之下的原來是永不滿足的貪婪。這是我師父嗎?
“不,你不是淵清!絕對不是!”淵清不會這樣的,雖然我知道他有殘忍的一面,可他的淡泊是真的,孩童的眼睛都能看出來,從過去一直到現在,怎麼會突然變了?
“這件東西對我很重要。”悠離夜無視我的懷疑,繼續道,“我需要你的幫忙。”
“什麼?”
“皇位。”
“如果我不願呢?”
“他就慘了。”
我一直沒有發現躺在他身後的人,悠離夜挪開身子,白衣上沾了幾點藍色,地上的人,青衣,墨發,面頰消瘦,頸上繞了一條蛇。
“清月!”我撲過去,卻被悠離夜攔住。“你必須答應我,所有的條件。我可以保住他的性命,你們可以安穩地留在皇宮裡。”
“不,我要帶他出去!”
“你認爲你有這個能力嗎?而且出去了能保證他的安全嗎?還有,如果沒有它,你現在見到的就是一具屍體。”袖子輕輕一揮,滑出兩粒龍眼大小的杏黃色珠子。“那天,實際上是他的最後一天,可是我可憐的徒兒,付出了那麼多,到死也沒有得到你的真心。你不感到愧疚嗎?”
是啊,可是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的,與我何干?
不,我怎麼能這樣冷血,那樣我和無心無情的魔頭又有什麼區別?
頭腦裡一團漿糊,此刻迫使我作出決定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從小就尊敬的師父,淵清。
我抱住暈眩的頭,鴕鳥一般地靠着柱子往下滑,不想傷害任何人,可到最後又分明傷害了任何人。如果我一開始就一心一意效忠主人,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情了?可是這世上最不可能的就是“如果”。
清月晚上起牀的習慣是一貫形成的,皇宮比不得清月宮,沒有專門的廚子候着,我只好準備了菜偷偷溜進去做,幸好之前從胖嬸姑姑那裡學了不少東西,不然這下子可真不知該怎麼應付。清月的身體很虛弱,需要大補,可又不能一下子補,要循序漸進。
晚上,我拿了小蒲扇在爐子旁邊扇得百無聊賴,豔血突然爬進來挽住我的手臂,這傢伙總喜歡冷不防在別人身上涼一涼,我都快睡着了,它在我的脖子和臉上胡亂地舔,把我舔得睡意全無。
“餓了,渴了還是無聊了?”我摸摸豔血油滑的腦袋,塞過去一塊肉片。
“皇上要召見你。”頭頂一個聲音,只覺得頭嗡嗡作響。
“那天你答應過什麼?”
“我不會忘記的。”
“那就好。”
站起來,身體有些麻了,豔血像個不知情的孩子儘管舔着我的脖子要肉吃,我拿起筷子又夾了一塊給它。
邁出門檻,天已經全黑了,清月應該起來了吧。
“一更鼓敲過之後,就把飯菜端到他房裡去。”我背過身去,對身後的悠離夜道。
豔血被從脖子上扯下來,空氣中還有肉末的香味。漆黑的夜空,月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突然想起了淵清曾經對我說的兩個字,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