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洛是被傾顏搖醒的,她懶懶睜眼,就看見對方一雙滿是怒氣的大眼睛。
“我睡着了?”
她試着站起來,卻腳下一軟,整個人又跌了回去。
傾顏仰天嘆了口氣,下水親自來扶她上來,一邊扶一邊抱怨:“我不知道你怎麼這麼蠢?泡溫泉是可以睡的麼?一個不小心就沒命了你知不知道,還讓我來操心!”
雙洛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頭任由她擺佈,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睡着了。
傾顏雖然抱怨,卻動作麻利的幫她裹好衣服,雙洛對着衣服哭笑不得,說道:“我要穿這個?”
原來傾顏給她罩了一件寬大的白緞浴袍,質地柔軟,而且很薄。
傾顏沒好氣的嘀咕:“你以爲我願意啊!這麼薄的衣服,穿了跟沒穿差不多!”
說着她扯了扯雙洛的袍腳,雙洛連忙護住胸,寒風吹來,讓她剋制不住打了個噴嚏。
“還不是爲了方便文墨哥運氣引毒!”傾顏說着,用力將袍腳一甩,又找了件大皮裘給她裹上。“這衣服是小時候文墨哥親自打的大熊皮做的,現在居然要給你穿!”
突然她又轉過身來看雙洛,說道:“文墨哥是我的!”
說完這莫名其妙的一句,她便轉身往山下跑去。
雙洛摸摸鼻子,拎着袍子小心跟上。
腳下的絲履踩在石階上一路向下,月光如水,照在自己身上,雙洛微迷了下眼,突然停住,隱隱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雙洛被傾顏帶到了一個很偏僻的房間,四四方方的石廳,玄武岩的地板上用青銅嵌出了八卦的形狀,中心是一張玉牀,晶瑩剔透的暖玉,上面是陰陽魚的凹紋。看周圍擺設,像是一個練功房。
一個人披着白袍,背對着門坐在牀上,黑髮披散,房間四角各自有一個火盆,燃着熊熊大火,搖曳的火光反而將他整個人掩在了陰影之中。
雙洛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進去,於是回頭看着傾顏,卻被後者狠狠瞪了一眼。
“還在磨蹭什麼啊?”
接着傾顏把她往門裡一推,關門走人。
她還要去安排守衛,白天那個男子行蹤成迷,讓她有些不安,與其守在外面生悶氣,不如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當然,臨走前她可沒有忘記將屬於自己的裘衣從雙洛身上剝下來帶走。
因爲燃着火盆,室內的溫度很高,熱氣襲面,還帶着微辛的松香味,雙洛抽抽鼻子,沒來由的覺得緊張,她下意識放輕了步子。
牀上的人卻回過頭來,擡眉一笑,正是文墨。
“來了?”他問道,轉過身來,露出身後的一個小木幾。小几穩穩置於牀上,上面是一個小火爐,火爐上放了一個陶製的藥鼎。
雙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點點頭。
文墨身上的衣服……質地跟她的似乎一樣,光滑的軟緞此刻披在他的身上,勾勒出完美流暢的線條。
領口微敞,鎖骨若隱若現,引人遐思。
雙洛暗深呼吸,摒除雜念,這邊文墨並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反而轉過身去,徑自將藥鼎裡的黑色藥汁倒了出來,用一個青瓷小碗盛着。
然後他起身,再一次面向她走了過來,行動間衣袍輕展,青絲滑落,讓他整個人多了一絲與平日裡完全不一樣的氣質。
雙洛覺得自己的心臟漏跳了好幾拍,連忙低下頭去。
藥味撲鼻,藥碗就在此刻遞了上來。
“喝了它。”文墨一臉平靜,波瀾不驚,彷彿面前的女子不論是裹着大棉襖還是僅披了一件薄紗在他眼裡都沒有差別,這讓雙洛有些慚愧,對方這般正常,她卻如此失態。
這藥看着比巫先生上次那碗還要黑還要苦,雙洛皺了皺鼻子:“一定要喝啊?”
文墨哼了一聲。
雙洛一瞬間回到了那個白府的小書房,心裡抖了一下,果真墨先生的餘威尚存,她心裡暗暗叫苦,最後還是硬着頭皮喝了下去。
果真比上次的還有苦,一口氣喝下去後,雙洛只覺得胃部灼燒般痛,火辣辣的,像是有人在裡面點了一堆火,逼着她想將裡面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緊接着卻是一陣銳痛,寒意蔓延,彷彿是利器穿破了她的整個五臟六腑。
她輕哼一聲,彎腰捂住上腹,熟悉的眩暈襲來,讓她只覺得兩眼發黑,地板眼看着越來越近。
肩膀卻被一雙溫暖的手穩穩扶住,迷迷糊糊中似乎被抱上了牀。雙洛無力的俯趴在大牀上,渾渾噩噩間感覺到文墨的兩根手指有力的按壓在自己背脊的中段。
她痛的哼了一聲,那手指的力道卻不見小。
漸漸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有一股清泉透過背脊一路蔓延,流轉全身,胃部那種火燎的感覺竟擴散開來,包裹住自己的五臟六腑,緩緩將那種難耐的銳利的冰寒的痛楚驅散開來。
感覺到背上的手指漸漸放開,雙洛徐徐吐出一口氣,剛一放鬆,胸口卻是一悶,張嘴哇的吐出一口血來。
血色紫黑,濺在了文墨的白袍上,觸目驚心。
“好了,我們開始。”文墨說道,小心翼翼將她扶起坐正,雙洛有些奇怪,擡頭看向他,卻發現隱隱火光之中,文墨的臉微微泛着紅。
文墨終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輕輕咳了咳,說道:“狼魄之毒性寒,一般中毒者會迅速被寒毒攻心,最終喪命,巫曳不知道用了何種方法,強行護住你的心脈,將你體內的毒性暫時壓制在胃中。”
“師父的方法就是利用溫泉將你體內潛伏的毒性引出,然後讓你喝下性熱的□□,輔以運氣按壓胃俞穴,外散胃腑之熱,以熱毒攻寒毒,逼出殘餘的毒素。”
文墨的聲音不溫不火,卻讓雙洛生生打了個冷戰,這些事情之前他隻字未提,那般平靜的讓自己喝下□□。
□□啊……只要是他遞上來的,不管是什麼,自己大概都會毫不懷疑的喝下去吧!
雙洛肩膀抖了一下。
文墨察覺她的異樣,伸手輕輕扶住她的肩,柔聲說道:“我知道這種事情很危險,所以我才親自來,這樣才能確保你的安全。”
“其實最危險的不是剛纔的服毒,而是現在……”
他盤膝與雙洛面對面坐好,並指連點她幾處大穴,然後手掌平貼住雙洛的小腹。
“剛纔雖然逼你吐出一小部分毒來,大部分卻被擾亂,稍有不慎就會直攻心脈,所以我現在要將他們全部引回胃中壓制。”
雙洛聞言點頭,卻有些心猿意馬,只覺得文墨的手掌伏貼在自己的小腹,火熱而異樣的感覺讓她心跳加速。
衣料真的很薄,甚至能感覺到文墨掌中的薄繭。
“雙洛,收心,氣蘊丹田,身體放鬆別施力,一切有我。”
那雙溫暖有力的手掌順次拍過她上身各個穴道,肩背,腰腹,胸……該碰的不該碰的似乎全……
雙洛覺得渾身燥熱,往日不怎麼在乎的男女之防這時候卻悄悄從心裡鑽了出來。
她猛然擡頭,正對上文墨的眼睛,只見裡面一片清明。
瞬間,彷彿被冷水兜頭澆下,之前的胡思亂想被全部平息,她深吸幾口氣,閉上眼,將心再次靜了下來。
是啊!在他眼裡,自己不過是個十五歲的毛丫頭。
如果今天受傷的是別個女子,他會這樣嗎?
雙洛不敢問,也不願想。
不知過了多久,文墨終於收手,抱元守氣,吐納數遍,氣息平穩下來。
“結束了。”
雙洛聞聲睜開眼,就看見文墨朝她淺笑,神情平和,只是臉色有點疲倦。
看樣子今天的治療很成功。
好像經過了長途跋涉一般,雙洛全身痠軟,不由的伸了個懶腰,回身發現文墨依舊看着她微微出神,見她看過來後方匆匆轉開視線。
於是尷尬,相對無言,卻彷彿有奇怪的情愫在醞釀,雙洛低下頭,眼睛看着文墨的手。
這時候,門外響起了突兀的敲門聲,接着便是傾顏的聲音:“文墨哥,我給你們送夜宵來了。”
少女的聲音,在夜色裡更加顯得清甜可人。
雙洛心中微動,匆匆跳下牀,將身上的袍子裹了裹緊了緊,這邊文墨已經去開門。她轉身便迎上了傾顏刀子一般的目光,那眼神,看得她有些難堪。
拜託!兩人清清白白,又有什麼好難堪的!
心裡有個聲音涼涼說道,雙洛這麼一想,便也坦然了許多,迎向傾顏送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傾顏調開眼去,看向文墨,笑容甜美:“文墨哥哥肚子餓了吧!我特意叫伙房煮了幾個你愛吃的小菜。”
文墨搖搖頭,眼中滿是縱容:“這麼晚了,你又去打擾他們。”
“這有什麼?他們的職責不就是燒菜麼?”傾顏撇了撇嘴,一臉不以爲然,一邊手腳麻利的將飯菜擺好在小几上。
的確是剛剛做好的,尚冒着熱氣。
雙洛不由自主的皺了皺眉,不知道爲什麼,明明是香噴噴的飯菜,她聞着看着卻只覺得胃在翻攪,沒有絲毫食慾。
然而文墨已經替她盛好飯菜,親自遞到她面前,雙洛握着筷子,左看右看,挑了一棵青菜,愣愣看着,只覺得上面的油花越來越多,在眼前漸漸放大。
其實經過這麼一折騰,肚子倒是餓了,吃吧……她咬了咬牙,嚥了下去,又咽了一口米飯。
彷彿吞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石頭,整個食道一直到胃都在抗拒這些東西,雙洛吼間一苦,猛的丟下碗筷,推門出去,彎腰吐了起來。
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還不夠,剩下的全是一口一口的苦水或者酸水,乾嘔。雙洛緊緊捂住上腹,只覺得胃猛烈地抽搐着,幾乎要翻過來。
外面氣溫很低,她一邊吐着,一邊發抖,覺得那刺骨的寒氣源源不斷的朝自己涌來,凍得她牙齒打戰格格作響。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面前彷彿有一個深淵,無數的手在死命將她拖下去。
背後驟然一暖,卻是文墨追了出來,從後面緊緊將她摟住,一手掐住她的右手虎口,一手在她的背脊穴位上輕輕按壓,試圖緩和她的痛苦。
嘔吐終於停了下來,雙洛擡手抹了抹眼睛,向後靠去,將整個重量都壓在了身後人的身上。
這一番,吐得她筋疲力盡,再也站不住。
“怎麼會這樣……”文墨在她耳邊呢喃,帶着難掩的焦慮與心痛。
看着文墨擔憂詢問的眼神,雙洛搖了搖頭:“不知道……就是看着不想吃。”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文墨沉默,然後將懷裡的人冰冷柔弱的身子抱得更緊。
以毒攻毒,作爲主戰場的胃腑,豈能不受一點損傷。
雙洛低低□□着,像一把利刃狠狠在他心上劃了一道。
再醒來時雙洛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牀上,她揉了揉眼,緩緩爬起來,四下看了看,沒錯,這是她自己的房間,可是昨天是怎麼回來的?她依稀記得自己吐的稀里嘩啦,然後被文墨抱住,然後……就不記得了。
她懊惱的敲了敲自己的頭,跳下牀來,披上衣服,還沒站穩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
門就在這時候被推開來。
文墨一進來就看見雙洛紅着臉傻站着,表情古怪。這副摸樣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笑,心情莫名輕鬆。
他將手裡的食盒放在桌上:“你最近胃不好,不宜吃那些油膩粗糙的東西,我特意給你做了紅棗小米粥。”
“而且我已經吩咐下去了,讓他們殺幾隻羊,我給你做羊肉羹,羊肉養胃,你也要好好補一補了。”
雙洛的嘴巴張成大圓,做……做飯……文墨下廚!
盛滿粥的瓷碗已經送到嘴邊,鮮紅欲滴的紅棗搭配粘稠大粒的小米,散發着誘人的香。雙洛食指大動,嚥了咽口水,連忙接過。米粥的火候正好,入口即化,大概是真的餓了,雙洛三口兩口就將粥喝的底朝天,沒有絲毫反胃的不適感覺。
味道真的不錯,難道先生是那種出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新式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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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洛開始胡思亂想。
“慢點吃,細嚼慢嚥對胃好。”文墨坐在一邊看着她吃,“也沒人跟你搶啊!”
雙洛一口咬在瓷勺上,眨了眨眼看向文墨,只見他正隔着霧氣看着自己,笑眼彎彎,滿眼的溫柔寵溺,那目光,讓雙洛的心又亂跳了一把。。
這……先生這是在調侃她麼?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雙洛……”文墨喚她,聲音有些罕見的遲疑。
雙洛再次擡起頭,就看見文墨的手輕輕伸了過來,觸上她的臉頰,溫軟的觸感轉瞬即逝,她低頭,居然是一粒小米。
雙洛大窘,埋頭吃飯。
好容易吃完,她連吸幾口氣方找到自己的聲音。
“先生,真是辛苦你了。”
文墨收好碗筷轉身,深深看了她一眼。
“……雙洛,以後叫我非清就好。”
非清……
先生的字,雙洛心裡默默回味了好幾遍才試探着喚了一聲,換來對方一個清淺的微笑。
“非清!”她又喚了一聲。
“嗯?”
雙洛走近幾步,仰頭看他:“你送我一個字可好?”
文墨臉上的笑容依舊,默然不語,只低頭輕執住她的手。
古人云,年過及笄,許嫁,取字。
作爲她的師長,自己的確有這個義務替她取一個好字。
可是,終究有些不妥……
晨風輕拂,少女手指冰涼的觸感撩撥着他的心,文墨轉頭看向窗外,沉吟許久方緩緩念出兩個字。
“遲遲……”
“遲遲?”雙洛跟着重複了一遍,兩個疊字聽在耳裡,說不出的甜蜜。
文墨轉回身,臉色嚴肅而正經,彷彿又回到那個一絲不苟的嚴師角色。
“雙洛,遲者,緩也,你平素行事總是過於莽撞,認準目標便一門心思往前衝,頭破血流也不在乎,我給你一字遲遲,就是想你遇事多緩一緩,想一想,顧一顧自己。”
雙洛點頭稱是,心裡的甜蜜跟歡愉卻隨着這些字句一點一點擴大,漫出來,讓她幾乎忍不住就要大笑了出來。
非清。
遲遲。
非清……
遲遲……
一整天,雙洛都在心裡反反覆覆念着這兩個名字,不由自主的就自顧自笑了出來。
“喂,你少在那裡得意!”傾顏很是看不過,“不就是文墨哥親自下廚給你做飯了!”
雙洛無辜的看了她一眼,文墨下廚這麼轟動麼?今天所有弟子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怪異,傾顏更是對此耿耿於懷的樣子。
“你!”傾顏再次被她鬱悶到了,跺了跺腳,快走出幾步:“……文墨哥……以前只會給我一個人做菜!”
說着,雙洛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對白晃晃的鐵鉤子就貼面而來。她驚得連忙避開,瞪着這個半大不小一言不合就抽刀子的女孩張口結舌。
怎麼……怎麼說打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