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這個貴人是誰?

這位滿洲老爺,便是十三行保商們的頂頭上司、天子南庫實質性的管理者,粵海關監督吉山了。

“盧關桓沒等朱大總督開聲,就冒着得罪人的風險,把事情攬了去做了。不但做了,還做得漂亮乾脆。”吉山一臉慈祥的笑容,笑得那家奴雙腿發軟:“用漢人的話來說,這叫投桃——”

他把“桃”字牽得長長得,長得家奴都要發抖。

“他把事情做了之後,總督府的師爺就見他了,不但見他,還把另外一件麻煩事也交給他辦,盧關桓又辦成了,那位師爺就又召見了他,這兩次召見,用漢人的話來說,就叫報李——”

“李”字又拉長了聲線,家奴已經嚇得跪下,不敢再看自家主子的臉色。

“哼哼,人家姓盧的如今是吃過總督府李子的人了,你一個粵海關裡走出去的奴才,敢去把人打死?你有幾個腦袋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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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商議事廳。

這時除了吳承鑑,多位商主的眼神也帶着審視的味道了,盧關桓步步緊逼問蔡士文他所說的“上頭”究竟是誰,蔡士文無法正面迴應,謝原禮正要兜個圈子,嘎溜已經截口道:“姓盧的,你這什麼意思,吉山老爺交代的事情,你也敢懷疑?”

他一開口,蔡士文謝原禮心裡就都暗罵了一句混賬。他們剛纔自開腔以來,一直有所迴避又有所暗示,要的就是衆保商思疑忌憚,人一思疑,就有恐懼,在官府絕對強勢、商人命脈被人拿住的背景下,一旦忌憚,一些該問清楚的話就都不敢問了。

不料盧關桓今天卻像吃錯藥一樣窮追猛打,更想不到的是嘎溜胡亂插嘴,一下子把吉山推到了前臺,讓謝原禮連再次幫蔡總商轉圜的機會都沒有了。

盧關桓哦了一聲:“莫非這個上頭,是指監督老爺嗎?若是監督老爺下令,我等不敢不從。不過還請監督老爺正式下令,我等也好照章辦事。”

嘎溜愣了一下,掃了蔡、謝二人一眼,見兩人的眼神都有惱怒責怪之意,他忽然才發現自己似乎說錯話了,吉山交代過,這件事情必須處理得不落文字,若能拿出白紙黑字的命令,蔡士文剛纔還何必兜圈子?

嘎溜一陣尷尬,隨即惱羞成怒,跳起來叫道:“有我在這裡,還需要什麼下令、照章?蔡總商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主子的意思!”

他最近剛剛得勢,在十三行街對好幾個保商都頤指氣使,才半個月的功夫就蠻橫成了習慣。

盧關桓似乎也不敢更他硬抗,哦了一聲,道:“然則此事是無聖旨、無聖喻、無監令了。也行,只要是監督老爺的意思,我等儘量奉行,不敢有違。”他說完就坐了回去。

嘎溜以爲盧關桓認慫了,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卻見蔡士文和謝原禮都黑着臉在那裡不開口,不由得道:“幹嘛還杵在那裡,說話幹活啊。”

蔡士文與謝原禮臉色就像塗了墨,嘴巴也一時撬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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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九,林蔭小巷,通向一個偏僻的院落。

一個老人正坐着,哼着小曲兒。

吳承鑑從江南帶來的崑曲調子,這兩年混入粵聲之中,不知不覺間流傳甚廣。西關年紀大一點的,人前無不罵這個敗家子二世祖,但這個敗家子帶回來的好東西,卻不妨享用享用。

吳承構推門走進院子,滿臉堆笑:“六叔公,心情挺好啊。”

老人啊了一下,趕緊起身:“我說是誰,是二少啊!今天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吳承構提了提手中的東西,笑道:“六叔公,您老大了我兩輩,就是我阿爹也得叫您一聲六叔,您還叫我二少,也不怕折了孫兒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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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商議事廳。

原本按照蔡士文、謝原禮商量好的策略,局面完全不是如此,然而嘎溜被盧關桓挑動,出來一陣胡攪蠻纏,竟被盧關桓點出來“無聖旨、無聖喻、無監令”九字,那就是將蔡、謝竭力裝喬的那張紙皮給戳破了。

雖然正如盧關桓所言,就算是沒有聖旨、沒有聖喻、沒有監令,粵海關監督憑着歷年所積的官威,也能逼着十三行衆保商出錢還是可以的,可是兩者之間是完全不同的。

若有聖旨聖喻,或者內務府正式行文,吉山能對十三行保商做的事情幾乎就沒有上限。甚至就是將滿十三行都逼得破家,只要萬歲爺默許,這事他也敢辦。

然而若是沒有聖旨聖喻,又無內務府正式行文,吉山靠着官威逼出來的錢就要大打折扣了。畢竟,廣州這片神仙地還有兩廣總督,還有廣東巡撫,還有廣州將軍…大大小小的官僚權貴盤根錯節,每一尊菩薩的訴求都不一致,每一尊菩薩的背後又是山後有山,非是他吉山能一手遮天。

若非如此,蔡士文謝原禮方纔又何必大費周章?直接把聖旨拿出來宣讀就是了。

吳承鑑笑眼冷觀,心道:“這個嘎溜,跟他搭夥,還不如跟一頭豬結隊,盡拉後腿。以前就覺得呼塔布蠢,現在看來,嘎溜這水平又比呼塔布差多了。”

呼塔布就是吉山的另外一個家奴,過去幾年,就是他坐在嘎溜現在的位置上。

一個月前,粵海關監督吉山後院起火,七姨太和九姨太宅鬥分了勝負,此乃是近幾個月西關的一大新聞,此事說來似乎不值一提,然而九姨太得寵、七姨太失勢,這個宅鬥結果卻牽連得吉山家的管事出現升降,這個嘎溜就是在此番宅鬥中得了勢,替代了呼塔布,奉命出來幫吉山監管十三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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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中,蔡、謝、葉、吳、楊五家,能夠上位保商,全都走的是吉山的門路,潘家在吉山家也有門路,不過他家門路更廣一些,不只是這條獨木橋。

吉山身爲粵海關監督,一邊要從十三行行商身上擼毛撈錢,但一邊又極其鄙視這些商賈賤人,所以平時也不會去跟這些保商接觸,只讓家奴代理傳話,而在一個月以前,負責與這五家來往的,一直都是嘎溜的前任呼塔布。

在此番宅鬥中,葉大林態度一直曖昧,而蔡、謝則在宅鬥伊始就忽然“變節”,投靠了嘎溜,而楊家則到了宅鬥分出勝負的最後一刻前,還在爲呼塔布辦事。

至於吳承鈞,他一向信奉的經商信條是“以品、譽爲根本”。

吳承鈞認爲,經商者當以貨品爲筋骨、以商譽爲血脈:只要貨物做得真、商品要做得正,這樣自然就能保證客似雲來,此之謂“以貨品爲筋骨”;只要公平買賣、有賒有還,約必行、行必果,則“牙齒當金使”,憑着信譽就能借得銀流如水,此之謂“以商譽爲血脈”。

吳承鈞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因爲有這樣的認識,所以他是打心裡看不起純靠走門路發家的人,也就不想參與這些後宅鬥爭,在吳承鈞心中,與監督家奴結交乃出於不得已,他心裡也看不起這些奴才,之所以還是忍着送錢送禮,實在是世道行情如此,不得不爲。

所以在他心裡,呼塔布也罷,嘎溜也罷,都只是一個與粵海關監督溝通的渠道,故而對一個月前的這場宅鬥他全不介入,反正等這些內宅分出勝負,到時候若是呼塔布勝,則事務照舊,呼塔布若是敗了,以後自己便與新來的家奴來往就行。

吳承鈞的這個觀點,吳承鑑只贊成一半:貨品爲筋骨、商譽爲血脈他覺得是對的,然而他仍然認爲還必須用權略爲皮相。粵海關也好,總督府也罷,甚至是京師江南之地,該結交的人還是要去結交。

不過這時看了嘎溜的醜態,他又忍不住想:“哥哥的想法還是有道理的,若是可以,誰願意低聲下氣地去搭理這種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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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一時間又陷入某種詭異的沉默,嘎溜忍不住又催促了幾聲,蔡士文才重新站了起來,說道:“大災之後,必有大疫,需要謹防,這是第一。永定河堤防出現崩潰,去年崩塌處補了,難保明年又會在別的地方出現崩塌,若能籌集賑資,補缺補漏,豈不有增聖德?這是第二。”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跟着朝北邊一拱手:“京師的貴人,在河邊安撫災民時,一邊對賑災的民壯指揮若定,一邊對流離失所的災民感慨哀傷。那位貴人,事後將當時的情景,寫成了書信,寄給了監督老爺。監督老爺看了這位貴人的書信之後深爲感動,連續幾夜輾轉反側,覺得上頭的人這麼關心國家百姓,我們遠在廣東,別的事情辦不了,但銀錢上的事情卻可以出一份力,這才召我前往監督府,交代了此事,於是纔有了今日的聚議。”

蔡士文說到後來,一張黑臉七情上面,充滿了感動。

吳承鑑聽了這一番話,心中忍不住讚歎了兩聲,這才一眨眼的功夫,蔡總商就能編出這一番鬼話,聽起來入情如理——這也就算了,更難得的是話裡有話,將威脅的殺頭刀藏在悲天憫人的言語裡頭,不露半點火氣,這真是人才啊,就是吳承鑑也忍不住佩服不已。

他望向盧關桓,見盧關桓聽了這番話,又恢復了之前的傴僂狀態,吳承鑑不禁心裡暗歎了一聲:“老盧終究還是扛不住啊。”

吳、葉以下五保商,更是如同鵪鶉一樣,不敢妄動了。

人人都知道蔡士文在編故事,然而沒人敢戳破。

蔡士文的話裡頭提到了一個“貴人”,這個貴人是誰呢?

他在賑災的時候,對各方民壯“指揮若定”,一封書信下來,就能叫吉山幾晚睡不着覺,這得是位置多高的權貴啊!聯繫剛纔盧關桓所說的話,“和珅”兩個字幾乎就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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