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吃完了,自有人張羅着去收拾碗筷瓢盆,吳承鑑仍與疍三娘回了屋子,疍三娘說:“你吃完飯習慣眯一會的,但這裡,怕你睡不了。不如就先回吧。”
吳承鑑點頭:“好。那我下次再來。”
疍三娘又道:“還有,神仙洲憐兒那邊,最近如果方便你也安排一下吧。”她低聲道:“如果我沒料錯,你大概還有個難關要過。這等小事,儘量在那之前辦了,免得到時候鬧起來,像憐兒這般的人,一個小浪花就能把她打翻沉海了。”
她跟了吳承鑑多年,知道許多秘密,又久歷風塵,人又聰慧,所以一些事情吳承鑑就算沒跟她細說,她也能預料到一二。
吳承鑑答應了,疍三娘陪着他出莊,一路直送到碼頭。
碧荷見昊官與三孃親密依舊,全無生分,心中暗暗欣喜。
送走了吳承鑑之後,疍三娘臉上微笑之容轉暗淡,路上踢了三次腳。碧荷卻沒注意到,一直很是開心,等回到莊子裡,衆人散去,疍三娘對碧荷說:“我想靜一靜。”便關上了門——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自義莊開建以來,三娘屋子的門白天都是開的,便是晚上也只是虛掩,以防有人急事找她。
碧荷哦了一聲,也沒覺得什麼,走開了去做別的事情,忽然想起一件瑣碎事來,回來要找三娘,到了門邊要拍門,卻忽然隱約聽見門內似乎有什麼聲響。
她猶豫了一會,便沒拍門,將耳朵貼近門縫,便聽見裡面傳來極力壓抑、卻仍然壓抑不住的啜泣。碧荷呆住了:“姑娘…她在哭麼?她爲什麼要哭?昊官挺好的啊。”
屋內三娘只是斷斷續續地啜泣,聽了一會,才隱約聽到一句:“爲什麼…替她…來…向我道歉!”然後,便是再無斷絕的悶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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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妻子和解之後又與紅顏知己釋嫌,吳承鑑心情甚好。他想起葉有魚提起老顧,便猜周貽瑾在裡頭做是小動作。想想自己的這位“藍顏知己”不但要爲自己籌謀對付商場官場之事,連自己的私事也都操碎了心,忍不住就朝曼倩蓬萊來。
不料到了曼倩蓬萊,竟然尋不見周貽瑾,一問僕人,僕人說:“上午的時候,師爺收到一封信,說要出去一趟,就帶了小九哥兒,坐了小船出去,到現在沒回來。”
吳承鑑也沒放在心上,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不料這一回竟是不同了。
第二日吳承鑑再來,周貽瑾竟然未回,這可就少見了,徹夜未歸且不留口信,莫非是遇到什麼急事麼?
然而想想周貽瑾的本事,估計便遇到什麼事情也能解決吧,也就沒放在心上。或許是跑到哪裡遊山玩水,一時忘了歸程。
又過了三天,還是全無音訊,吳承鑑這才急了,派了人私下尋訪了兩天沒過結果,心裡知道真出事了,趕緊請了劉三爺、佛山陳。
劉三爺埋怨道:“周師爺出事了?怎麼現在才知會我們?這都過去五六天了,便是有什麼蛛絲馬跡說不定也沒了。”
吳承鑑屢經大事,喜怒不形於色的能耐早歷練得頗爲深厚,這時卻煩躁形諸於臉,佛山陳就知道他心神大亂,在旁邊替吳承鑑道:“周師爺行止不定,偶爾出去一兩天不見人,誰能想到是出事了呢。三爺你別埋怨昊官了,他心裡早不好受了,還是趕緊發派人手搜尋吧。”
於是洪門大舉出動,不是從廣州搜起,而是一開始就遍搜整個粵海——劉三爺估摸着都過去這門多天,周師爺如果真的出事,下手的人也不會留在附近了。
洪門這一動,可把大半個廣東的三教九流全都驚動了,許多人暗地裡發了懸賞,哪怕能得到一點兒消息也能得重金——滿粵海灣黑白兩道的頭目們誰不知道宜和行昊官出手闊綽的?既然他這麼重視此事,那麼只要爲他帶來消息,多半就能得到十倍回報。
不料這樣挖地三尺般的大搜尋,依然找不到丁點蹤跡,這麼半個月過去…一個月過去…三個月過去…周貽瑾還是沒找到。中間也不是沒人帶來一些線索,但要麼就是假消息,要麼就是真假難辨,總之最後鏡花水月一場空!
吳承鑑的心也是越來越亂,別說先前周貽瑾所定的“逼啓官、應和珅”兩大後續步驟,便是宜和行的日常事務也都無心打理了。
幸虧他已與妻子和解,後方已穩,葉有魚儘量地把許多攤子給撐了起來,行裡頭又有劉、歐、姚等得力之人,官府方面因爲吳承鑑先前兩件大事的餘威一時間也都很給面子,加上劉三爺、佛山陳等的幫襯,才使得粵海灣的重建、宜和行的生意都沒什麼影響,吳家的身家財富繼續蒸蒸日上,越來越逼近樹大根深的同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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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着,轉眼到了嘉慶三年。
周貽瑾還是沒消息。
吳國英老爺子在年初的時候終於沒熬過去,走了。他是漸老漸病,遷延許久的,所以吳家上下早有準備,傷心自然難免,卻不至於有陡聞噩耗的震動。
吳家大舉發喪,吳承鑑披麻戴孝,鬍渣遍腮,全然無心理事。
滿十三行的保商都來給吳國英送行,粵海關甚至兩廣總督府都送來了輓聯,潘有節、盧關桓、葉大林等大佬親自扶棺,見過這場喪事的人,暗中都說:“國英老人雖然死了,但在商人裡頭,他也算極盡哀榮的了。”
這一回蔡巧珠心神不亂,葉有魚身子又大好了,這兩個兒媳婦都是能撐持大場面的人,有她們在,吳國英的白事就做得隆重而妥帖,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
潘有節回家之後也不禁稱讚:“吳家真是好福氣,兩個媳婦一般的賢惠能幹。”
柳大掌櫃頷首表示贊成:“吳家的確能得人。不但是家中女眷,就是行裡的掌櫃也是人才輩出。老劉雖然一日比一日老眼昏花,但眼看歐家富已經頂上來了,姚廣興對吳家也是日漸歸心。更不用說吳承鑑在外頭的那些朋友,一個兩個也不全是奔着吳家的錢來。吳家的興旺看來是擋不住了。”
潘有節道:“是啊,吳承鑑重情重義,重情重義的有錢人,誰不喜歡呢。”
柳大掌櫃聽着潘有節的語氣有些怪,忽然想起自己剛纔的話莫是刺到東家了?趕緊收聲屏氣。
潘有節瞥了他一眼,笑道:“不用緊張,我說這話不是含酸,只是帶刺罷了。嘿嘿。”
柳大掌櫃低聲道:“還請啓官指點。”
“無情義,只利害,這是達官的做派。重情義,兼利害,這是吳家的家風。”潘有節笑了笑:“先父還在的時候,就已經看破這一點了。”
柳大掌櫃隱約想起潘震臣似乎真提起過這事:“對,老當家說過這話。”
潘有節笑道:“不過,你只聽到這句,沒聽到後面半截。”
“哦?”柳大掌櫃道:“老當家後半截怎麼說?”
“逐利無情,葉家必定因此吃虧。太重情義,吳家也將因此而誤。”潘有節道:“這就是先父的斷語,今天看來,老爺子明鑑千里啊,都能洞見十幾年後他兩家的後續了。”
柳大掌櫃回想起來這兩三年的幾件大事來,點頭道:“葉家的確吃了逐利無情的虧,如果達官能對自己女兒好一點,就沒有後來那許多事情了,現在也不至於被吳家吃得死死的。不過吳家重情重義,目前看來並無妨礙啊。”
潘有節哈哈笑了:“老柳。你年紀沒宜和行老劉那麼大啊,怎麼也老眼昏花了?你沒看吳承鑑現在什麼狀態麼,他一雙眼珠子都是渾濁的,神魂都不在家。這兩年吳家還能蒸蒸日上,這是在吃前面兩件大事的老底。但他們吳家的隱憂,眼看着也漸漸要包不住了。便是今日這場白事上頭,也見到了一些端倪了。”
柳大掌櫃回想今日白事上的諸般細節,忽然道:“是長房、三房之間的矛盾?”
“這是其中一個要害。”潘有節點了點頭:“蔡氏是長房長媳,無母嫂爲娘,今天這麼大的場面,內事本該以她爲尊。可今兒個兩個吳家的下人回事,葉氏點頭了的,下人馬上就去辦,蔡氏點頭了的,下人還要看一眼葉氏,雖然只要蔡氏點頭了葉氏便無有不允,但下人還要看葉氏一眼,吳家內部權力的移變,已經可見一斑了。”
柳大掌櫃道:“吳家大少奶是滿西關罕有的賢惠人,未必就會因此而起爭鬥之心。”
潘有節淡淡道:“修養是修養,形勢是形勢。石頭記有句詩寫得好: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再怎麼賢惠,也擋不住人情風刀世故霜劍,那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的暗割明捅。昊官如果不能狠下心肝,當斷即斷,吳家出事,只在遲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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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潘有節與柳大掌櫃的談論不表。
卻說這日吳承鑑送盡賓客,回了河南,正要休息,吳七來報:“昊官,約翰來了,是不是見一見?”
“約翰?”吳承鑑愕了一下,這纔想起吳七說的是那個美國人。
吳國英老爺子出喪,國內的人就算有什麼緊急商事也必然暫且按下,然而約翰萬里迢迢來到廣州,自然不能苛求對方不知禮數,因此吳承鑑雖然沒什麼精神,卻還是道:“請他到商功園喝茶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