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日裡不同,今天她一邊伺候梳洗,一邊道:“待會用完早飯,劉戴侯三大掌櫃都要過來。”
吳承鑑道:“昨天才跟他們說一切照舊。怎麼又要來?”
春蕊道:“現在是出貨季啊,就算一切照舊,有許多事情也繞不開你這個當家,有該用印的,有該畫押的。”
吳承鑑順口一句不滿:“真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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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房內,三位掌櫃依次稟事,果然都是些日常事務,然後請吳承鑑用印,吳承鑑從春蕊手裡接過印章,啪啪啪印得飛快,再畫完押,問道:“可還有事?”
劉大掌櫃看了春蕊一眼,春蕊會意地就出去了。
劉大掌櫃道:“惠州之事,我思前想後,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侯三弟。”
吳承鑑點頭:“應該,這事他該知道。”
劉大掌櫃就言簡意賅地將惠州丟茶的事情說了,這事瞞得緊,此刻忽然拋出,着實將侯三掌櫃嚇了一跳:“這個,這個…回頭米爾頓先生來要茶葉,我可怎麼交代?”
吳承鑑道:“這不還沒來問嘛,等他來問了,你就讓他來問我。”
劉大掌櫃欣賞的是吳承鈞那樣正經強幹的商主,不大喜歡吳承鑑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皺了皺眉頭,又說:“此事因爲發生在惠州,山水阻隔,大少大概又做了一些功夫,所以廣州這邊還沒幾個人知道,但也瞞不了幾天。我們還是應該趁着還沒人捅出來,先行打算。一者,趕緊加派人手搜尋失蹤的茶葉,二者,還是讓侯三前往洋行,坦承相告以示誠意,請米爾頓先生寬限幾日,莫等對方知道來質問我們。”
“米爾頓那人我請他喝過花酒,清楚得很。”吳承鑑笑道:“劉叔,你信不信今天侯三叔去了洋行一說,明天老米他就能殺上門來。”
劉大掌櫃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次不是因爲不滿吳承鑑,而是覺得這個棘手的局面十分難爲。
侯三掌櫃道:“既然三少與米爾頓先生有交情,那不如由三少去和他說?”
“屁的交情。”吳承鑑道:“東印度公司那羣人,說是做生意,可沒有我們中國人這種和氣生財的說法,那就是一羣打着生意幌子的強盜。跟他們打交道,不能用跟國內生意人打交道的這一套,不然會被吃的死死的。”
侯三掌櫃道:“那怎麼辦?”
“怎麼辦?拖唄,拖着拖着也許就有辦法了。”吳承鑑道:“現在不提他了,總之這事我攬上身了,如果英國人那邊質問這批貨,侯三叔往我身上推就行了。”
劉大掌櫃道:“可此事終究得解決,否則東印度公司追究起賠款來…三少,我們宜和行的老底你應該知道點,我們賠不起。到時候,上頭一個震怒,要流放八千里的可不是老朽。”
十三行的行商與普通商人不同,那是大清朝廷親自監管的,別的商行破產也就破產了,最多再被債主追債,十三行的行商一旦破產,那就是家破人亡的局面,屆時女子發賣爲奴,男子流放邊疆,怎一個慘字了得。
劉大掌櫃實在看不慣吳三少的模樣,最後那句話意在敲打,實在是希望吳承鑑用點心。
戴二侯三都覺得劉大掌櫃這話說得太重了,怕吳承鑑年輕人臉面掛不住,當場鬧起來,對劉大掌櫃連使眼色,但劉大掌櫃還是把話給說全了。
誰知道吳承鑑一點反應都沒有:“還不到那個時候呢。我都不怕,劉叔你也不用太過擔心。”
劉大掌櫃覺得自己這一拳好像打在棉花上,氣得鬍子都吹了起來,忍不住道:“三少!這些年,行中但有餘利,大少總是抽調一空,其中有些大少是另有公用,但另外許多銀錢的去向,三少比誰都清楚——光是白鵝潭上連續三年捧花魁,至少就花掉了十幾萬吧?那艘如山鉅艦,叫什麼來着?花差花差號?造那艘船的錢能包多少個茶山,三少知道不?”
吳承鑑點着頭像小雞啄米:“是是是,我是手腳大了。抱歉抱歉。”
劉大掌櫃聽他嘴裡說了道歉,臉上卻一點反省都沒有,反而更氣了:“三少,不是老朽倚老賣老要說你,往日有大少撐持這個場面時,老朽可曾越俎代庖說過你一句?可現在老東家和大少都病倒了,大少又將宜和行託付給了你,這吳氏全家、商行上下,就全都指着你了,你可不能再拿以前那二世祖的作風來對待行中之事。”
吳承鑑最怕的就是這種正氣凜然的家中老人,對方資格老、用心好,又佔着道理,就算口水噴到你臉上,你也得硬着頭皮讓他罵,還得擔心老人家別因爲自己氣壞了身子,不得已下了羅漢牀,拿茶水請劉大掌櫃順氣,做出一副孝順模樣——他從小將他老子氣得半死後都是用這一招讓對方平氣的,百試百靈。
果然劉大掌櫃見他如此,反而說不下去了,對方年紀再小也是家主,宜和行一行商主,現在這樣伏低做小,算是給足了自己臉面,加上吳承鑑又是他看着長大的,心裡其實也有些疼愛的,知道這孩子也就是愛鋪張喜胡鬧,除此之外,心腸還是好的,就喝了茶,道:“劉叔這是爲你好。”
吳承鑑道:“當然,當然。我一定會好好做,把這個難過度過去,把這個家撐起來,不會讓劉叔失望,更不會讓我阿爹、大哥失望。”
劉大掌櫃道:“你能這樣想最好。那茶葉、洋商的事情…”
“茶葉、洋商的事情,劉叔不用擔心。”吳承鑑道:“現在更要緊的,是另外一件事。”
“嗯?三少請說。”
吳承鑑道:“我阿爹的六十大壽,就在下個月了。”
三大掌櫃都是一愕,就聽吳承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這六十也算大了。五十大壽那年,阿爹還當着家,他這壽辰也太不巧,就在秋交將完未完的那幾日前後,行裡家裡都忙着盤點做賬,因爲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阿爹從來都不過壽的,只是在家裡團聚吃頓飯就是。今年既然是我當家,這六十大壽就不能這麼馬虎,咱們得熱熱鬧鬧地做起來!”
他也不管三大掌櫃的臉色一個賽一個的難看,繼續說着:“一來嘛,是我這做兒子的盡點孝心,二來也算是給家裡沖沖喜。最近家裡煩心事太多,整個宅子都病氣怏怏的,我一進門就覺得不舒服。若是辦一場高興的事,喜氣一衝,興許我大哥的病也能好些。劉叔,你們幹嘛這樣看我?”
劉大掌櫃指着吳承鑑,手指顫抖,要再噴他一臉卻說不出話,終於一甩手怒道:“吳家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想繼續敗,那就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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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隆賜爺進來的時候,剛好看見劉大掌櫃拂袖而去,戴二侯三也各自拿着簽押好的文件告辭了,穿隆賜爺進了賬房道:“劉大掌櫃怎麼這麼氣?”
吳承鑑笑道:“老派正直的掌櫃,一般受不了我這般天馬行空的新東家?我看他老人家身體挺硬朗,氣不壞身子就好,多來幾次就習慣了。”
穿隆賜爺一時無語,吳承鑑又問:“壽宴的事情準備得如何?”
穿隆賜爺笑道:“賺錢的事情我老賜不會,花錢的買賣,什麼時候讓三少失望過?到時候一定做得好好睇睇。不過…三少啊,現在咱們家這情況,還要繼續這麼大肆操辦?劉掌櫃他們不會有意見?”
吳承鑑道:“現在當家的是我,錢該怎麼花,我心裡有數。”
這時春蕊也進了門,低聲道:“幾位掌櫃怎麼都怒氣衝衝的?三少,你又把他們給氣着了?”走近兩步,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剛纔看見二少將戴二掌櫃請到房裡去了。”
吳承鑑眉頭一皺,道:“走,今晚去花差號睡。”
春蕊驚道:“這怎麼成?”
吳承鑑道:“老二是個歪嘴巴,如果從戴掌櫃哪裡聽說了什麼,回頭一定碎嘴,現在阿爹大哥都病了,他一定去大嫂那裡嘰歪,大嫂一聽,又得把我叫去說道一通了。那我今晚不用睡覺了。走走走,回花差號去。”
春蕊攔住了道:“三少,不可以去啊。你現在不是以前那個宜和三少了,您現在是家主、是商主,肩頭上不但擔着吳家、還擔着宜和行呢,再這麼胡鬧,要叫別人說閒話。”
吳承鑑罕見地眉頭再皺,這幾年寵着丫鬟們,可是寵得她們有些過了麼?春蕊爲他好他知道,但這一攔,可有些分不清大小輕重了。
他瞪了春蕊一眼,這眼神可不是剛纔那吊兒郎當的樣子了,春蕊極少見他這樣子,嚇得攔路的手趕緊撤。
吳承鑑道:“你把房裡的事情管好,把該算的賬目算好,我在外頭的事情,你就不要多口了,我知道你是個好丫頭,但你就算是賢襲人,我也不是賈寶玉。”
招了招穿隆賜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