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皖適才俯身似是扶地,又起,卻已在雙掌中暗捏了兩粒東西,他擡起右臂,但不張開手。
只是在這電光火石間,周遊坤感到一股極大的氣勁涌來,綿綿不絕如長江滾滾,源源不斷似海浪翻騰。
周皖一臉惋惜與無奈,右手一震:“我下手沒輕沒重的,周兄不要見怪。”
扇!
周遊坤惶恐歸惶恐,他畢竟是周遊坤,他可仗着自己的功夫和“膽識”幹了無數壞事,活到了今天!這股邪乎的氣勁逼迫他使出了“破天一扇”。他這扇子不是一般的扇子,有鋒刃,有鋼骨,有陰陽畫,有豔詞,還有鑲嵌的金玉。
扇展,破天一扇!
刃破氣勁,空氣中傳出了嘶啦啦的聲響,那是撕裂肺腑的可怖。刃與無形擦出了很多白色的火星。火星迸開,散落,消失,只在瞬息之間。那已被磨銳爲白色的鋒刃欺近了周皖藍色的鼓起的衣袖。
周遊坤冷哂,催勁。
刃,卻再也切割不進去。
周遊坤收斂了笑,頭上冒出了冷汗。
怎麼可能!先前如此順利,怎地這一層偏偏就破不了!
周皖生硬地微笑着,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他擡起的胳膊也在微微顫抖。葬花見情勢不妙,又去撿謙常劍。
她知道自己的武功在這兩人面前微不足道,但在這等關頭,二人中任何一人走神,都會被立刻被送去喝孟婆湯,被牛頭馬面押上森羅殿,什麼三途河忘川水的也就近在眼前了。
她撿起了劍,舉起了劍。
劍瞄準了周遊坤。
周遊坤汗如雨下,切不破這無形的屏障,抵不過外來一劍,撐不過一時三刻——還不如走爲上計!
他撤扇,後退,反攻葬花,扇弄成刀,危險無比。
周皖沒動,只是嘴角牽動了半分。
葬花使劍。
她以前不用劍。
她最初是用棍,後來才用的可以很快見血的——刀。
練棍的人,突然改練了刀,多少會有些不適應。練刀的人,突然用了劍,並不應該有太多的不習慣。
可是這把謙常劍在她手中極其的不聽話。
周遊坤扇至,力道奇猛,震得葬花險些放手棄劍。
“周遊坤!”周皖喝止。
“有本事……來追我!”周遊坤見周皖動彈不得,不由暗道“天助我也”,一面畫扇至胸前合攏,一面把手伸向了葬花——可週皖突然間動了,只動了一步。
一步夠了!
周皖周身蘊氣,只消得他竭力發出餘下氣勁,周遊坤——還有葬花將會被推出數丈,推出門外。然而門只有一扇,他也不能傷了葬花。
“你……中了藥就別打腫了臉充胖子。”周遊坤驚得後退一步,隨即釋然,“這美人兒是我的。你沒辦法了吧?我可要把她帶回去嘍!”
周遊坤去點葬花的穴道。
葬花橫劍:“我誓死……”
“別急着死我的小娘子。”周遊坤陰笑道,“我先讓你昇仙個千百回,再死不遲。”
“你就不……怕正聯盟盟……主把你千……刀萬剮?”周皖勉強吐出了一串字兒。
“哦?我有了這個小娘兒,卻又跟他付臣主何干?”
“他是我爹!”葬花想用付臣主的名頭來壓住放肆的周遊坤。
“原來是付盟主的千金小姐,怪不得這麼如花似玉……”周遊坤打量着葬花,突然點出三指,“那我更得得到她。”
葬花不能動了。
與此同時,周遊坤突然覺得腰間一麻。
“我不是……用了經脈逆行的……藥……怎麼……”周遊坤痛苦地嚷道,“啊……一定是……一個……時辰到……了……”
打中他腰間穴道的,是發自周皖右手中的一粒石子——也許只是塊泥疙瘩。
周遊坤的上半身無法活動了。但他的腿可以動。
他跑!他突然間陷入了恐慌!
周皖會不會突然動起來,用那詭異的氣勁攻擊他?他手裡是不是還有什麼,會不會打中我直到三夜先生回來吧本公子給……如此想着,周遊坤飛快地逃出了荒村野店。他已經沒有興致了。
周皖還留了一粒“暗器”。
他不去追打周遊坤,他去解葬花的穴道。
“噗。”
周皖左手的石子發出,解了葬花的定身。
“周公子!”葬花衝向面色蒼白的周皖——可週皖身邊,是他凝結的氣的結界。他收不回去。周皖只是定在那裡,定在那裡……
直到他雙膝一軟,勁氣盡破。
葬花一面爲他強勁奇怪的“氣”感到驚訝,更爲他奇怪的動作感到擔憂。
葬花慌忙去扶周皖。
周皖咳嗽起來,猛咳,咳得心都要吐出來了。葬花只聽得看得心疼萬分,她恨——她要是個男子,如何會被周遊坤戲弄,讓周皖如此受累。她輕拍着周皖的後背,低喚道:“周公子……三夜先生就快回來了,你且……”
鮮紅,紫紅。
周皖咳血。
他明明沒有受傷,沒有承受周遊坤的攻擊,“重花魈繁月謠”之毒明明就要解開,他吐出紫紅色的淤血是好事,可他怎麼咳出了鮮血!
葬花連忙取出手帕,擦去周皖嘴邊的血跡。
“又腥又鹹……我以後可不想總受傷。”周皖苦笑。
“我給你拿點水。”葬花強笑,“你不會有事的!”
“我沒事。”周皖淡淡答道,他實在是渾身無力。
葬花倒了一杯淡茶水,端到周皖脣邊。
周皖那沒有血色的薄脣輕輕一張,一抿,呷了口茶。不知爲何,葬花竟想到了離開水的魚垂死掙扎的境況,她流淚。她的淚清澈透明,剔透如水晶,澄澈如心純。“你……”葬花說不下去了。
“我沒事……”周皖強笑,“三爺……就快回來了。”
“不要再說了。”葬花強忍哽咽,豎指在周皖脣前,止住了他的話頭。
三夜先生可算歸來了!
他把周皖扶到牀上。
他不問,他只看。
他看周皖面色,他看周皖半死不活一般的面容。
“沒受傷……”他喃喃自語,“涼血……降之……對的是重花魈……是歸心還是歸肺或是……繁月謠這莫非是下沉……這人蔘附子可用……然而如何和上下之氣?化屍水,化之……嘔之……不是胡扯……不是胡說……”
葬花不敢去打擾出神的三夜先生。
“有理,有救。”三夜先生嘆道。
葬花在等三夜先生的下一句話:怎麼救。
“採到了藥,如何煎煮?”三夜先生自言自語,“一升一降,尚需化屍水調和,斟酌……各藥用幾錢幾兩你可記得?”“這……”葬花垂下了眼簾,她隱約還記得。
“等等,你不必說。”三夜先生立刻截住了葬花的回答,“我會聽不進去。且讓我自己想。他本來是要好的,只是又催發內力和人幹仗,壞的好的都吐出來了……罷!葬花你且再看他一忽兒,我便在院內,絕不再離得太遠。”
三夜先生一溜風似地不見了蹤影。
葬花莫名其妙,卻看周皖已然奄奄一息,只怕是“夕不慮朝”。她又急得泣下。
可週皖哪還有力氣去安慰?
三夜先生調好了藥,藥是冷的,是十數粒“麪粉丸子”。
三夜先生頗爲忐忑地把藥喂進了周皖嘴裡。
憑醫者本心,他當然想救周皖。亦不是他醫術不濟,無能爲力,實在是奇毒不易破。只怕秦越人重生、華佗在世、醫聖前來,都不一定能解得了。他做事略有莽撞,這是天性,時常犯些經驗主義的錯誤——但是他可以很快意識到,回頭是岸。三思一夜,改頭換面,瀟灑半生……
周皖已沉沉睡去,誰知他腹中面丸如何地變化,能否救了他的命?
秋風寒深,冷意歸心。屋中燃着個類似火盆的玩意兒,散發着微弱的光和熱。
幸好不在關外,幸好未至深冬。
天色見暗,周皖未醒。三夜先生走到院裡,忽道:“你看這晚霞。”
晚霞?
葬花看了一眼沉睡的周皖,嘆了口氣,走出屋子。
西南方殘虹初升,燎雲如血焰。屋舍之後炊煙渺茫,隱隱還傳來遠鴉的悽切嗚咽。
東北的夜色已瀰漫開,吞噬着樑後的苔草,湮滅着牆角的塵埃。
一分分,一寸寸,黑暗在前進,光明在褪去。“血色殘霞,是殺來的夜,拋向前去的罪惡。當黑暗籠罩,誰還看得見血色——又無月色。只有機敏者才能嗅出這詭譎的先兆。”三夜先生慨然,“回去吧,看來今夜必須在這裡過了。”
“三夜先生,他真的能活過來嗎?”“也許。”“您說得準確些……”“可能。”“可是……”“或許,大概,約略四五成?”
葬花不再問。
她知道三夜先生盡力了。
她看晚霞。
晚霞下是淡淡的風,沒有血息,只是風在吹。
涼風吹過青絲,吹過眼角,吹過淚痕,吹過衣裳。
衣袂飄飄,似乎很是瀟灑自得——可葬花一點兒都不悠然。
她彷徨,她迷茫,她悵惘。
她的心,現在只牽在一個人身上。
周皖。
遙遠的那畔,紅彤彤的晚霞,一點點地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