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路上。
農田,荒山野嶺,繁華市鎮。雖有不同的人事物,他也不能停歇,不能停留去細細品咂。周皖不辭辛勞,直赴玄城。
不多日子,那“城南碧塘”已在眼前。想當年周皖與陶宇元二人南下去玄城,並未留意這城南的一方水源。
今日一見,準確說,這應該是個湖泊,而不是池塘,因爲它很大。湖中心有一個島,遠看島周圍有一圈磚石的圍牆,把島和外界隔離。湖上岸畔,幾叢蘆葦,幾叢野草,又幾片蓮葉。
這裡風景倒是雅緻。只是這夏風從湖到岸,潮溼之氣濃重,使人不太舒服。
岸邊有一條小舟。周皖不敢貿然乘舟入湖心,便深吸一口氣,朗聲道:“晚輩前來拜訪江先生,還請指……”
“今日島上主人不見客。”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從蘆葦叢中傳來。
周皖一個激靈,目光落在一片蘆葦叢上。
一條小鱷魚突地把腦袋探出蘆葦叢。
周皖一驚,卻聽那女子聲音再度響起:“真是不乖,見到生人這麼激動。”那女子也終於露面了:容貌較平庸之人姣好卻更顯得年輕,也就三十歲的模樣,一頭青絲中竟還夾雜着不少白髮,高高地盤在頭頂;她在笑,笑得平淡;她身着異服,雖大半身浸在水裡,卻不曾溼透,反而將水擋在衣外;她的手上戴了一雙毛茸茸的手套,竟也沒溼,這手套既能保護手不被鱷魚咬,又能防水,至於那隻小鱷,被她控制在掌心。
“請問公子貴姓,來此卻是做甚?”
“免貴姓周,前來拜訪江先生,詢問玄城……”“這樣啊,不見了,以後你也不必來。玄城機密,纔不能告訴你。”那女子立時打斷了周皖的話。
周皖不死心:“在下有要事求見,還請通融……”“對江爺來說,玄城就是最最重要的。”“此事關乎武林安危,不得不……”“武林安危?”那女子笑了,“江爺早已隱居,不問江湖事。”
“玄城也在武林中……”“那是現在那三個城主的事。”那女子一臉嬉笑之意,“現在江爺只接待老友。”“那……”周皖耐着性子,“平川道長等人可算得?”“他們算半個,你小半個都不算。”“我與他們分別過過招,據說還是唯一在林前輩手下僥倖中赤氣而不喪命的。並且在下與江城主也有幾分交情。”周皖竭力地想拉關係,儘量說服這個女子帶他去見江少謙,這樣可以省下鬥鱷與破陣的時間,節約氣力。
“證據呢?”“什麼可以當做證據?”“痕跡。”“赤氣遺痕?”“煙色入膚,層色漸變,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給我看看。““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解衣,不合禮法。”“如果有豬婆龍呢?”
周皖低頭看着腳下:“若它們是姑娘的,我自不願傷了它們。”
“哼。”那女子冷笑。
一條體型不小,渾身坑坑窪窪的鱷魚緩緩地爬向周皖。周皖一見之下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只是他必須鎮定。
周皖不動,那鱷魚也不怎麼動,可週皖一旦動了腳,那鱷魚便死死地盯住它。
所以周皖不再動腳。
“以靜制動,聰明。”那女子笑道。
周皖苦笑:“你我不相識,這又何必?我有要事,姑娘卻偏偏攔住我。”
“我叫春秋。”那女子笑道,“江爺不見客,你卻硬要見,我只得出此下策。你叫周什麼?”
“在下週皖。”周皖微微俯身。
“好像有些名氣。”春秋輕笑。
“夫人。”一個男子的聲音從湖心遠遠傳來,“您就別難爲這位小兄弟了。他豈止是有些名氣!”
“哦?”春秋一臉不信,便從蘆葦叢中走出——那身奇異的衣服完完全全地展現在周皖面前。這衣服,呵!水珠只順着衣服往下流,沒有一滴滲透進去。
她從腰間的口袋裡取出一塊肉,丟給了岸上的那隻鱷魚,又把它抱回湖水中。
“好了,上船,我送你入島。算你的運氣!”春秋的動作乾淨利落,已然閃身近船,拔下了船篙。
“有勞春秋姑娘了!”周皖喜道。
“別高興得太早了,島中的遊戲纔是真正的關。”春秋挑眉,“明白?”
“自當盡力而爲。”周皖抱拳謝過。
船在湖面上緩緩行駛,蕩起漣漪。
偶爾有幾隻小鱷露出了利齒,春秋一呼喝,它們就乖乖地潛下水去,跑得慢的還會捱上春秋一槳。
“寸步閣的詭異陣法既不見周易,也不見五行,偏偏自成一路,可能又算不得陣法。心平氣寧、意志堅定、有智之人才能發現其中的奧秘。每走一陣子就有兩條路,只有一條路通往島心江少謙的住所,而另一條就是通向閻羅殿的——也許有些不同。據說前後一共九道坎兒。我嘛,嘿嘿,知武而不會甚麼武。”周皖仔細琢磨着曲明涯的提示,仍有些茫然。
“不知春秋姑娘能否告知一些破陣要領?”周皖試圖向她求助。
“這陣還不算是什麼陣法,充其量是個遊戲。只能給你一個提示,今日是廿二。”春秋淡然。
不久,二人便上了岸。
“到了。一旁便是入口,你自己去闖。”春秋一努嘴。
“多謝。”周皖移步。
入口處倒是寫了幾個字,上懸“心”,側書“有志”“無情”,門檻上還莫名其妙地刻了“足分左右莫悔恨,淨土地獄寸步遙”。
踏入這門檻,只怕一去不歸了——說來也奇怪,江城主叫春秋“夫人”,卻似不比春秋權大,之後他也沒再說過話。
“足分左右?淨土地獄?”周皖皺眉。進入寺廟的時候,似是有這麼個規矩:說道男子先左腳入門,是進入淨土,先右腳則是踏入十八層地獄;女子反之,但門檻都是不能踏的。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踏出了左腳。
什麼都沒有發生。
周皖又踏入了右足。
沒有什麼異常。
他已經闖過了第一道坎——也不知這算不算九道之一。
他長舒一口氣,順着通道拐了個彎,繼續前行。
兩旁的牆很高大,向內微微傾斜,有一種壓抑的收攏的趨勢。一個人走在這樣的牆之間,不免會有些悚然。周皖的腳步聲很輕,故此沒有回聲——若是有的話,一定會令人疑神疑鬼,先把自己嚇倒。
又拐一個彎,一堵牆擋住了路。左邊的牆上豎着寫着“叄柒”,右側則是“肆陸”,中間牆上嵌了塊石頭,寫了個“拾”。
這看起來像是算數題。
然而三加七等於十,四加六又何嘗不是?左牆與右牆的區別卻在何處?周皖又細心地查看了牆縫——左牆下有一個腳印,右牆下有兩個。
周皖似乎領悟了些什麼,他向右走。
這路似乎是對的,不多會兒,他又碰上了第二堵牆。
左牆上書“武功”,右牆上書“文才”,中間書了“江湖百曉生”五字。周皖有些犯難:百曉生雖精武林大小事,知道各家各派的武功,但他文才更勝於他自身的武功。那麼,文才?周皖向右拐——無甚異樣,繼續前行吧。
很快,他碰上了第三堵牆。
左牆上寫着鳳,右牆上寫着凰,中間寫着“來客”。
周皖一愣,鳳是公的,凰是母的,怎地江城主把來客論公母分?不過他笑笑,只是向左一拐。
路好像來了個大拐彎,周皖在陣中已難明辨東西南北。左右的牆牢牢束縛着來客的視野,前後極有限的距離無時無刻將未知的恐慌帶給來者。
周皖淡然,嘴角上揚,給出去的還是那溫暖的笑意……他向來如此。
他遵從着曲明涯的提示:心寧,前行。
第四道牆。
牆上無字,卻照樣有兩條道。
牆上有畫,畫似乎有些年頭。
畫上牆角都有血跡,大概是幾天前的。血綻在灰色牆頭,那一片血和向下滑落的點滴早已變爲黑色,中央一個小小的箭孔不足以被發覺。牆角的血是從高處落下的,打在地上,如怒放的黑菊,形態可怖。
而地下的磚土莫名其妙被弄壞了許多,又被埋上。
再看畫是什麼?畫是兩隻飛鳥,一隻在向上飛,一隻向下鑽。
也許是上一人如飛鳥般縱身一躍,卻被利箭刺穿了胸口,才留下了如此血跡。而另一人向下挖掘,才得如此結果,但他應當也沒能活下來——明明給的左右兩條路,非要上躥下跳,違背規則,自然走不出了。土地中隱隱有些腥味。
“向上?向下”周皖不禁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寫着,擡起又低下的頭突然向右看去,“向右。向上是右,向下也是右。”
這麼想着,他便向右去了。
————
“夫人,他能過得了陣嗎?”
“他啊,真不太好說,最危險的就是最後一道,無情。”
“這可如何是好!”
“這小子又不是你江家的,你怎地如此上心?”
“他雖然不是江家的,但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好吧,我去等他。最後一關給他救下了。
”“夫人……”
“我已經夠仁慈了。不狠一點,難成大事。”
————
周皖一關關地闖過來,卻見後四關涉天文地理醫藥烹飪,自己勉強答出,不由得對最後一關有些緊張——如果門口那也算一關。
只是兩條路,左路謂無,右路謂情,兩條路的盡頭都是個拐彎。
無情?周皖一凜,自己真的能無情麼?
“情”路那邊突然傳來了幼兒的哭聲。
周皖情不自禁地踏出左腳,突然頓住:“這哭聲似乎有些詭異,不似是個孩童。說不定他是病了——他怎麼會在陣中?江城主真忍心……”
“啪!”鞭子抽地的聲音響起。又是哭聲,更加淒厲。
這一鞭可是抽在周皖的心上了。
“住手!”周皖喝道。但他的腳只是多邁出了兩三步。一是他有三分顧忌,二是他邁不出去了。
利箭突然從牆上正對着他射出,防不勝防。
不過,周皖可不是欺世盜名之輩。
周皖一個鐵板橋閃過射向他上半身的利箭——竟然還有下三路的箭,破空之聲勢頗爲驚人。周皖雙臂一使力,兩腿懸空,踢開了三支箭,竟覺得足尖有些隱隱發疼。
箭過人起,只聽那幼兒的哭聲與鞭聲不休。
周皖拔劍在手,繼續向前衝。馬上就要到拐彎處,又驚聞亂石滾動之聲。周皖忙橫足停下,在前的右足突然陷入了泥土——那不是泥土,那如同沼澤!此時亂石滾動,滾到了轉角這片泥土上,都陷了下去。冒着氣泡的泥土上,許多的石塊在下沉,下沉……
周皖只覺得泥中有一股極大的引力在吞噬着他的右腳,他體內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抗之力。他眼看着更多的石頭涌來,不由得有些心焦。然而幸好他發覺得早,這纔沒有繼續下陷,終於脫離了泥沼。
亂石已沉浸,周皖的耳邊仍然縈繞着幼兒哭聲。
“都說了無情無情,你怎麼就是不聽。”春秋的聲音從“無”路那端響起。
“抱歉,春秋姑娘——那幼兒是……”周皖急切地道。
“那不是幼兒。”
“難道是鯢魚?”
“果然聰明。”
春秋的聲音來源突然變了變,那哭聲也安靜了。
周皖嘆息着走向“無”路。
春秋抱着一隻碩大的鯢魚等他:“真沒想到你能闖過九關。能連過九關的人,不愧爲人才——雖然瘋子傻子也有機率走到這兒。”春秋的語氣中帶着些驚歎與諷刺。
周皖自然聽出來了,不過他可不敢反駁,這春秋來歷不明,卻似與江城主有些微妙關係。
江少謙早已在堂中等候多時,正焦急地來回走動——當他聽見周皖呼喝時,他險些衝了出去,可他不敢違逆春秋。待見二人進來後,他可算舒了口氣:“讓老朽一陣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