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縮回到沈金貴被判勞改的時期。眼睜睜看着戴着手銬、腳鐐的大哥,被押上了囚車,沈銀貴那一直強忍着的淚,如開了閘的洪水,再也關不住了。。。。。。那漸漸啓動的車輪,好似從他的心上直碾而過,讓他感到碎裂般的生疼。。。。。。他同緊隨身後的沈平貴和沈安貴,一起揮手哭喊着“大哥,大哥。。。。。。”狂奔追趕着前面的囚車。。。。。。直至加速的車子消失的無蹤無影,將他們遠遠的甩在了後頭。。。。。。
早上剛剛落過的一場雪,讓溼滑的大路上,顯得更加的淒涼;依然陰沉昏暗的天空,伴着陣陣呼嘯的寒風,又零零星星地飄起了雪。。。。。。神情黯然的沈銀貴兄弟三個,沿着載着大哥的囚車飛駛而去的方向,默默地往家走。
因剛剛生下二女兒玉竹,而沒能去縣城送別大哥的沈七鳳,早已在家裡哭得死去活來。那又紅又腫的兩隻眼睛,都已如同桃子一般。儘管其夫凌誠一再用“月子裡不能哭,哭多了會落病”來勸解安慰着,可一想到此去十五年的大哥,前路茫茫、生死難料。她那手足相連,如切膚般疼痛的心,就又立刻摧垮了眼淚的防堤。
“爲了讓大哥能安心,我們一定要好好活着!”自大哥被抓之後,二弟這爲鼓勵全家堅強、振作的話,再次在其耳邊迴繞着。。。。。。
許久許久,淚溼枕頭的她,纔在這不絕於耳,反覆嚼咀着的話語中,堅強地止住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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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金貴被髮配去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心被兒子生生揪走了的吳氏,承受不住這沉重的打擊,病倒了。。。。。。被陰霾籠罩着的這個殘破的家,如廈傾樑倒一般,沒有了半點的生氣兒。
“爲了讓大哥能安心,我們一定好好活着!”面對這家徒四壁,燈死火滅的家,沈銀貴悄悄握緊了拳頭,暗暗對自己說。他帶領着弟弟們,更加努力地勞作,立誓要重新撐起這衰敗的家,以慰藉那遠在北大荒的哥哥。
因慫恿衆人,捏造陷害沈金貴的肖科,終因六子的重現使其惡行暴露,而被農會給踢了出去。不敢再行囂張的他,讓昔日惶惶的沈家堡,人心安定了很多。
身爲家中頂樑的沈銀貴,利用積累的中醫知識,和兄弟幾個的細心照顧,總算是調理好了母親的身體。
身體復原了的吳氏,雖依然愁眉不展,卻已能夠下牀爲孩子們做做飯了。。。。。。
滿月後的沈七鳳,更是隔三差五,就帶着兩個孩子來給全家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儘量幫持着這個家。再加上玉竹的“哇哇”啼哭;青竹的憨態可愛,常常引逗的全家人,暫時忘掉了憂愁,讓那緊鎖的雙眉漸漸舒展開來;給這個清清冷冷的家,添注了些許溫暖、熱鬧的氣息。
生就一付熱心情腸的沈銀貴,每看到身體不適的貧困鄉親,總是會主動幫着出出偏方,幫助沒錢買藥的他們,儘量減輕些身體上的痛苦,和經濟上的負擔。這時長日久的真心付出,讓他的威信、名聲,又在沈家堡日益高漲了起來。。。。。。沈家這打不死、挫不敗堅強毅志,直氣的那敗落了勢頭的“肖剋星”,眼睛裡直往外冒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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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指針,就在這嬰孩的啼哭、嬉戲聲中,一天天轉動着。
以村爲單位的人民食堂,沒過兩年的功夫,就因糧食短缺,而解散了。各家各戶,自己又重新開啓了爐竈。
大躍進所附帶的一系列做法,至使原本就食不果腹的農民,更是無糧下鍋了。。。。。。野菜、樹葉,甚至樹皮、草根,都被飢餓的農民採光吃淨。身背地主大帽子的沈銀貴一家,境況的艱難,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沈銀貴家南面的大溝旁邊,有一小片廢棄的荒地,裡面滿是荊叢雜草,和亂七八糟的碎石垃圾,是個人見人躲,誰都不肯停留半步的地方。勤勞的沈銀貴,利用在生產隊勞動的暇隙,將其收拾、開墾了出來,栽上了許多小柳樹。
開始的時候,柳樹苗的長勢非常的喜人,沒兩年的功夫,就已長的雞蛋般粗細。可後來不知是什麼原因,竟然枯死了七棵。重起爐竈的家裡,不僅缺米,更是少柴。爲了讓做飯的母親少犯點難爲,沈銀貴便將那死去的七棵小柳樹,砍倒截碎,抱回了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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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銀貴被抓了!
這是抱着枯樹枝回家的他,還沒等到母親做完飯,就被村裡的民兵,以破壞社會主意爲名,給捆綁帶走了。。。。。。沒想到自己開荒種植的七棵枯死之樹,竟成了他獲罪入獄的根由!任由世道的扼殺,而無處辯駁的一個家,再次被分崩離析的噩運,推入了黑暗的旋渦。。。。。。七棵雞蛋粗細的死柳樹,竟硬生生判了沈銀貴七年的牢獄。
無端獲罪的沈銀貴,被押往了萊蕪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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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可謂是摧垮人類意志的最強大,最無形的利器。
飢餓的恐慌,席捲着整個神州大地。一些連草根、樹皮都被吃光了的地方,飢餓難耐的人們,開始吃觀音土。因觀音土入腹發脹,無法排泄,至使不少生命,活活死於觀音土之手。。。。。。再加上連年的天災,使得餓瓢遍野的局面,繼續在惡化、漫延。。。。。。
沈銀貴所在的萊蕪監獄,同樣面對着飢餓的威脅。
那些監獄裡的獄規、獄矩、坐板反思等等,所有針對犯人的一系列改造手段,都不及這來自於飢餓的折磨,更讓他們恐慌、懼怕!
爲了一點掉到地上的窩頭渣渣兒,受制於獄霸的犯人,都能毫無尊嚴地,忍受鑽檔穿跨的屈辱跪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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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與勞改農場所不同的是,犯人的飯菜,是由專人通過號房鐵門下面的小門洞,投遞進去的。
每每開飯的時節,獄中號房裡,那暗地裡論資排輩、劃分爲三六九等的犯人,其中那主管領飯者,一聽到門外那聲“打飯啦!”的呼喝,便立刻如彈簧般一下彈下大板鋪。只見他彎腰從大板鋪底下,變戲法似的取出兩個摞在一起的大盆子,然後再將盆裡如人腦袋般粗笨的一摞大碗,取出來放到板鋪上。隨即,拎着那兩個空盆直奔牢門口,把它倆一字緊貼着牢門,排放在地上。
這時候,所有餓的兩眼直泛藍光的其他犯人,自覺地按自己在號內所處的地位等級,分成兩列,在大板鋪一側的空地上,順着板鋪規規矩矩地面對面盤腿坐好。
身爲號頭老大,資深位高者,背靠板鋪一列,而其他位卑低下者,則緊貼着黴黑、潮溼的牆壁。
隨着“嘎吱、嘎吱。。。。。。咣鐺!”一聲響,牢門下方一個狗洞般大小的小門,就被打開了。
領飯者趕緊彎腰蹲在地上,雙手端起一個大盆子接在那小門前,“譁-譁-譁-譁”一個鐵皮的水舀子,將四五舀子菜湯,精準地倒進了盆子裡。
領飯者小心奕奕地放下菜盆。隨即端起另一個空盆接至小門前——“砰-砰-砰。。。。。。”按一個人頭一個定數的玉米麪大眼窩頭,被一雙筷子夾挑着,迅速飛舞着落入大盆,便懶洋洋地,橫倒豎躺在盆子底。。。。。。緊接着“嘎吱-嘎吱。。。。。。咣鐺”,狗洞般大小的門,就又被從外面關上鎖死。
此時板鋪上那一摞粗大碗,已依次擺放在席地而坐的每一個人面前。執掌着飯菜大權的領飯者,將手中的長勺在菜湯盆裡攪了攪,撈起一勺沉澱的菜葉,連湯帶菜首先倒入了號頭的碗裡,並隨手遞上一個最大的窩頭。。。。。。如此依序反覆操作着。待輪到最後一人時,其所得到的,也就是連片菜葉都看不到的半碗菜湯,和那缺邊少皮的最後一個窩頭了。
雙手捧寶似的,捧着這散發着黴辣味的玉米麪窩頭,小心啃咬着的獄犯,若是一不小心散掉到地上米粒似的渣塊,也會立刻忙不疊地用手指粘起來送進嘴裡。。。。。。若是那恃強欺弱的號頭故意岔開腿給攔着,視窩渣勝過珍寶的撿拾者,就會跪趴在地上,默默鑽過獄霸的腿底,去用舔上唾沫的手指,粘那捏都捏不起來的,可憐的小飯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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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吃到那發黴發辣窩頭的時候,也還是在沈銀貴入獄之前。
自沈銀貴入獄之後,正是全國糧荒最嚴重的時期。他所在的監獄裡,早就已經見不到窩頭和菜湯的影子了。
給他們用以充飢活命的,是兩桶稀的照得見人影子的玉米麪粥。。。。。。滿大桶的稀湯卻不再限量,任人可着肚子裝。怎奈湯雖不限,可胃的容量卻有限。每個人喝不上兩大琬,胃就會被撐得皮球一般,而無法再繼續往下嚥。。。。。。那一肚子的稀湯,一泡尿下去就又會腹內空空,讓他們重回心慌難耐、腿腳發軟的飢餓之境。。。。。。
剛開始的時候,沈銀貴同大夥一樣,每每喝不過兩碗就只能罷手,可那兩大碗也沒有半兩糧食的稀粥,又如何能讓人扛得住飢餓的折磨呢?要想活下去,必須想辦法增加喝粥的數量。當時正值嚴夏酷暑,光着膀子都讓人揮汗如雨。。。。。。這滾落的汗珠,卻讓沈銀貴靈機一動,頓時有了能夠多喝粥的主意。
再次開飯的時候,沈銀貴竟是全幅武裝——將自己的所有衣服以及棉襖,全部都套在了身上。。。。。。盛上那熱氣騰騰的稀粥,也不待其涼一下,就趁着熱勁喝了起來。。。。。。三伏盛夏,棉衣加身,再加上入肚還發着燙的粥,沈銀貴身上的汗,頓如雨淋、瓢澆一般“譁-譁”直淌,可他連擦都顧不上擦一下,任其橫流,而一個勁不住地喝着稀粥。。。。。。在同號犯人目瞪口呆的詫異下,他硬是比平時多喝進肚子裡,超過了一倍的數量!
原來,他是在靠着厚厚的衣服和粥的熱度,迫使體內的水份迅速變成汗水排出,而可以繼續用喝粥來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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