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還有一個好消要告訴你!。。。。。。咱大哥,咱大哥回信了!”被沈銀貴的一番言語,掃除了臉上陰霾的一家人,心情皆已輕鬆了許多。圍坐在一起的他們,似乎已化掉了往日的積怨和嫌隙,你一句我一句地搭着話兒。這自曹芬死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情景,讓躺在炕上的沈銀貴,心裡是說不出的欣慰。正當他沉浸在這得來不易的和諧氣氛中,暗自感傷之時,五弟沈福貴,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興奮地嚷嚷,道。
“真得呀?!這可是太好了!大哥他,總算是有信了!。。。。。。快,快點告訴我,大哥怎麼了?怎麼這麼久沒有一點消息?。。。。。。”被五弟一嗓子,從沉思中喊轉回來的沈銀貴,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了片刻,隨即,情緒激動的他,興奮地連聲催問。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半點音信的沈金貴,實在是讓他,太揪心牽掛了!
“大哥。。。。。。大哥說,他們勞改農場,前段時間一直鬧瘟疫,所以,沒能給家裡寫信。。。。。。大哥還說,讓咱全家一定要團結、堅強。讓咱一定要咬牙挺住,一定要熬過這場災難!誰也不能垮,都要好好活下去!。。。。。。”沈福貴邊說,邊找出大哥沈金貴的信,雙手遞給了沈銀貴。
手捧信紙的沈銀貴,眼睛,已被淚水模糊。。。。。。沈金貴信中那輕描淡寫的失聯的原因,卻重重揪扯着他的心!
在這經濟和醫療技術,仍舊十分貧乏落後的年代,人聞膽顫的“瘟疫”兩個字,依然是“死亡”的代名詞。再加上三個多月纔回復的這封信,足以讓知識豐富的他,想象的出,遠在北大荒的哥哥,到底經歷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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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俺。。。。。。俺只怕,只怕也撐不下去了。。。。。。”帶着冰渣的木板鋪上,艱難喘息着的“鱷魚頭”,抓着沈金貴的手,哽咽、斷續,着。
“俺等不到。。。。。。等不到回家的那一天了。。。。。。嗚嗚嗚。。。。。。老大,俺再也,再也見不到俺爹孃了。。。。。。”他那原本肥壯的身體,早已瘦削的連五觀都改變了形狀。那深深下陷的眼睛裡,那滿滿渾濁的淚水,隨着身體那篩糠般的抖動,和沉痛的嗚咽,不停地溢出眼眶。
“不會的,二狗!你身體一向強壯,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老大對你有信心,你自己也一定要有信心!。。。。。。”滿臉憔悴的沈金貴,緊握着“鱷魚頭”那冰涼抖動的手,儘量鼓勵、安慰着。
他那佈滿血絲的兩眼,穿過木屋的縫隙,越過柵欄院牆,失神地盯着白茫茫的雪地裡,那裝殮着隊友的,一排排等待着來年冰融雪化,才能入土安葬的鮮木板棺材。。。。。。那茫然無助的痛苦,再次重重襲擊、撕扯着他那已碎裂了千百次的心。
他不安地搖了搖已沉沉欲睡的“鱷魚頭”,舀起一小勺爲病號特別熬製的小米粥,小心地送至對方的嘴邊,輕聲道:“喝點吧,二狗!多吃點東西,你才能扛得住。。。。。。”
“。。。。。。”費力睜開眼睛的“鱷魚頭”,努力張了幾張嘴,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得出了。那帶着依戀的呆滯眼神,直楞楞地望着沈金貴,輕微地搖了搖頭。隨之而來的一陣巨烈的咳喘,讓其再次痛苦地扭做了一團,全身顫慄旋暈着,昏睡了過去。。。。。。
身體也已感到有些不適的沈金貴,彷彿又聽到了死神那得意的獰笑聲。。。。。。眼睜睜看着朝夕相處了七八年,已漸漸迷途知返的獄友,一個一個倒在自己眼前,被生生奪走了生命,他那顆無奈更無助的心,陣陣割裂般的顫慄、抽搐。。。。。。他輕輕給“鱷魚頭”掖了掖被子,抹了下眼角滑出的淚,用力直了直那因長年超負荷勞動和睡臥冰渣鋪板,而導至的腰肌勞損,疼痛的變了形的脊背。嘆息着,出了已顯得空蕩蕩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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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大的勞改農場,早已失去往日那喧囂嗓雜的鬧騰,變得是那麼的清清冷冷。尤其是院內那臨時搭建的,用來爲瘟病死去的隊友,打造棺材的大木棚,恍如死神張口的巨口一般,給活着的人,添助着淒涼陰鬱,和恐慌無助的感受。每天都要有十幾號隊友被擡走的勞改農場,讓這裡,反倒成了一處人進人出,最爲忙碌熱鬧的場所。
“老大,你今天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是不是身體也不舒服啊?。。。。。。”老遠就瞅到沈金貴的同隊獄友,不無關切地招呼着。
自從憑“二十顆玉米粒”,勇敢地爲隊友爭得了飽肚之後,而更加贏得了勞改隊員敬重的沈金貴,私底下那“老大”的稱謂,早已是全隊公開的秘密。從不以“老大”自居的他,偏偏走到哪兒,都受到“老大”的禮遇。
眼瞅着“鱷魚頭”的情況越來越糟,愁眉難展的他,還未走到棺材棚底,就已聽到了獄友的關心問詢。
“沒事兒,只是有些頭暈而已!”心情沉重的沈金貴,輕描淡寫地回答說,“麻煩哥幾個受受累,給老鱷準備付好一點的壽材吧!。。。。。。”已緩步來至棚底的他,打眼掃視着棚內已做好的成品,試圖爲“鱷魚頭”挑選一付木質較好一些的。可巡視了一整圈,也未曾看到中意棺木的他,情緒低落地吩咐,道。
“老鱷。。。。。。老鱷也不行了?唉!他那麼強壯的一個人。。。。。。這該死的瘟疫!。。。。。。”聞言的對方,臉上頓時罩上了惶恐的烏雲。就連那哀嘆、詛咒的聲音,都立時打着顫兒。“老大。。。。。。咱就只能這樣眼睜睜的等死嗎?咱這麼大一個國家,難道就真沒有能治這疫病的藥嗎?老天爺。。。。。。這病太TM恐怖了!。。。。。。”連忙活着的手,都有些哆嗦的勞改隊友,語帶絕望地問向沈金貴。那滿眼的無助與期待,仿似他們心目中的老大,能扭轉這被死神顛倒的乾坤。
“別怕兄弟,國家不會丟下咱們不管的!只是暫時還沒有針對這種疫病的特效藥物。。。。。。不過,只要咱們意志堅強,一定能扛過去的!一定能的。。。。。。”茫然無助的沈金貴,暗暗長嘆了口氣。內心同樣恐慌困惑的他,卻依然安慰鼓勵着大夥。
自疫病暴發之後,爲防止疫病的漫延擴散,整個勞改農場早已被劃爲隔離區,與外界徹底斷絕了一切聯繫。針對疫病束手無策的醫療隊,只能徒勞地爲感染者,注射着那幾乎沒有什麼實質效果的針劑;熬一些有助退熱、散淤的中藥湯。。。。。。眼睜睜看着死亡的人數越增越多,卻根本就沒有,半點的回天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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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小畢子”死了。。。。。。可恨的“毒結巴”死了。。。。。。膽小怯懦的老右派,也接連被擡了出去。。。。。。原本十七八個人,擁擠不堪的木屋,隨着一個個被擡走的棺木,變得是那麼的淒冷空落。。。。。。而今,已走了過半的小木屋裡,一向體壯如牛的“鱷魚頭”,竟也已經吸入的氣息,遠遠沒有呼出的氣息多了。。。。。。
而自從得知四弟的媳婦曹芬懸樑之後,就幾乎沒能睡過一個好覺的沈金貴,那日夜焦慮如焚的擔憂掛念,讓其身體,早就消瘦了許多。再加上瘟疫暴發之後,接連倒下去的隊友,更給他那憂慮重重的身心,雪上加着霜。。。。。。特別是與他關係最好、最親近的畢小鹿,臨死之時那雙凝滿淚水,卻帶着微微笑意的,清徹透明的眼睛,和那獲得解脫了般的,斷斷續續的遺言“大,大哥。。。。。。俺,俺要去找爹孃了。。。。。。俺,俺和爹孃在一起。。。。。。今後,今後就再也,再也不害怕了。。。。。。”這透着無盡酸楚的話語,簡直讓淚流成河的沈金貴,心碎的差點崩潰了!
所有種種,讓他體質變得越來越差。。。。。。勉強着嚥了幾口晚飯的他,雖老早就讓室友強按到了被窩裡,卻依然被已呈迴光返照之狀的“鱷魚頭”,那遊離於陰陽兩界的嘶喊“爹孃”的碎心的shen吟,攪的心裡翻江倒海般難受。。。。。。大睜着兩隻眼睛的他,怎麼睡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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脣亡齒寒、兔死狐悲。白天就感覺出自己也處於低燒頭暈、胸悶氣短之症狀的沈金貴,感到自己的時日也已經不多了。。。。。。內心五味雜陳的他,沒到半夜,就爬起來替換出了,守着“鱷魚頭”打瞌睡的隊友。
他輕輕試了試半昏半睡的“鱷魚頭”的鼻息,確定了對方尚還活着後,忙又給用來爲病號取暖的火盆裡,添加了幾塊木柴。潮溼的木塊,在火盆裡慪了好一會子煙兒,才漸漸騰起火苗。隨着火苗歡快的跳動,陰冷的小木屋裡,瞬時變的明亮溫暖了許多。。。。。。他再次環顧了一下房間,才捶着疼痛的腰背,取出紙筆,默默依靠在昏暗的燈光下,打算給失聯太久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寫下一封信。
“唉!這信該怎麼寫呢?。。。。。。”提筆在手,呆愣了半天都沒能寫下一個字的他,暗自傷感嘆息着。
自上次得知曹芬死因,回信狠狠數落了母親和三弟、五弟之後,距今已滿兩個月了。中間雖收到過一封夾着一張照片的,五弟代表着母親和老三,他們三個人的愧疚、悔恨的信件(照片是沈福貴攬着忠駒和華駒拍的),但,那時已是瘟疫暴發與外界隔離,只許進不許出的信件,至使自己再也沒能,給家裡回過隻言片語。
而今面對鋪開的紙張,自己要告知親人的,竟然是自己將要如何死去的信息。。。。。。這怎能不讓已被減掉了五年刑期,再熬過兩三年就能獲釋回家的他,萬分的絕望沮喪、憤恨不甘呢?他那握着筆的手,已經抖動不已;那堵滿胸膛的千言萬語,卻是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兩眼呆呆地盯着信紙,思緒卻早已遊離。。。。。。他彷彿看到了倚門翹首期盼着自己的母親;看到母親那花白散亂的頭髮,不時地被寒冷的北風,吹裹到爬滿了皺紋的臉上,遮擋住了,遙望着遠方的視線。。。。。。
“不!俺不能讓望眼欲穿的母親,盼到的竟是兒子的死訊!俺不能讓她老人家,再去承受這喪子的傷悲!”如夢中醒轉來的他,一把抓起信紙用力揉搓着,“俺一定要掙脫瘟神的魔掌,活着返回老家,俺一定要活着回去!。。。。。。”他將揉爛的紙團,狠狠擲入了火盆,隨着立時燃旺、跳動起來的火苗,不甘服輸地,暗暗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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