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回 城門失火

三月二十九,當襄國上下嚴防死守,直待血旗騎軍再來城下耀武揚威的時候,卻是空等了一場,只因大佔便宜的血旗騎軍,除了留下一曲騎卒繼續襲擾襄國交通,主力已經兵分三路,前往司州的其他郡縣禍害去也。不過,騎二軍團的離去,非但未令襄國陰雲散去,反因外部壓力稍減,令其內部陰霾更甚。

中午時分,沒尋得科其塔蹤跡的刁膺,遂在百騎護衛下,出城北向鄴城,尋正主華王媾和而去。這一消息瞞不住人,且不知何故被迅速傳開。本就因爲噩耗連連,尤其昨日騎軍大敗而人心惶惶的襄國軍民,更是抵抗之心大減,人人私下所想所論者,不覺間便由如何作戰變爲如何活過這場浩劫。

其實,刁膺出使一事也無需瞞人,因爲非但是他,離散人心的還大有人在。卻是羯胡高層會議雖未最終決定棄城西逃,可石堪等不少將領,已然下令各自心腹做起了遷移籌備,以免屆時措手不及,漏了自家多年打拼而積攢的身家本錢。

上行下效,消息迅速擴散,除了窮困潦倒無可收拾的底層百姓,是個頭目亦或精兵的,都自行忙活了起來,頗一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氛圍。更有甚者,並非所有人都想再度遷徙,尤其橫穿太行荒山的遷徙,而血旗騎軍射入城內的勸書,無疑成爲許多人心中的一頁寶典。

人心思變,將留後路,兵無戰心,甚至隱隱的已有潛流在中下層漸起推波,猶在戰和與西逃三者之間搖擺的石生,很快便察覺到了這一糟糕苗頭,可再欲封口彈壓卻爲時已晚,哪怕他以剷除華國奸細爲名,不吝斬下了若干傳播謠言者的腦袋,也已於事無補。

事實上,正史中石勒死後羯胡勢力的繼任者,不論篡權後趙的石虎,還是推翻後趙的冉閔,皆爲果決無畏乃至嗜殺好鬥的狠人,這便是狼軍的選擇。而正史中一度與石虎爭位的失敗者石生,雖然權謀與軍略皆有一定造詣,但在決斷、胸襟與狠勁上,卻與他們相差甚遠,根本不足以凝聚人心背水一戰,特別還在局部戰場連連受挫的情況下...

日落月升,加班加點忙碌了一天的石生,拖着疲憊的身體以及更爲疲憊的心靈,在一干心腹親兵的圍拱下,回到了自家府中。滿腦袋都是各方軍頭的胡亂官司,沒甚撥雲見日的希望,偏生還得裝出滿臉自信,他恍恍然一路,直至趕開迎上來的家人,一個人步入了書房,這才卸去僞裝,一屁股坐倒。

喝了幾口清茶,終覺些許放鬆的石生,呆望燭火良久,復又難掩煩鬱,禁不住的長吁短嘆:“樹倒獼猴散,樹倒獼猴散呀...刁膺,你丫哪是推舉什麼大都護,是將某推入火坑嘛...主公,主公,您走得何其之快呀...直娘賊,早知主公出兵之際,某就不去爭那勞什子的留守主將了,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然而,好似老天爺連這點私人喘息都不願給石生保留。就在他偷摸發泄的時候,門外忽有親兵統領匆匆走進書房,語帶焦急道:“大都護,有西門急報!”

“何事如此慌張,在院中大吵大嚷,連點規矩都沒了?進來說!”石生驚得一躍而起,但旋即坐穩,擺出一副寵辱不驚之態,語帶不悅道,“難道是那些血旗騎軍又來呱噪了,有城池在,至於驚亂嗎?”

門被推開,親兵統領帶着一名鼻青臉腫的羯胡十夫長走了進來,看衣甲正是石生直屬的本部軍兵。那十夫長叩頭稟道:“大都護,卑下適才奉令於城中巡邏,恰見石樑將軍帶着軍兵僕壯及眷屬百餘人奔馬而走,卑下知悉其人閉門思過,便上前問詢,孰料反被他們抽冷子打翻捆綁,更是奪了我等馬匹去往西門。待得我等被其他尋卒解捆,追去西門,他們已然出城離去。卑下無能,還求...”

“好個石樑小兒,目無王法,驕狂太甚!”石生哪耐煩再聽十夫長的唧唧歪歪,頓時拍案而起,怒指親衛長道,“塗木立,你速傳令塗昆,率其部千騎去將石樑追回,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莫怪石生大光其火,實在是此事影響之惡劣,對當前的襄國局勢堪稱雪上加霜。原本石樑已是一隻沒了牙的紙老虎,被冠以敗軍之責也僅是一個小插曲,他石生與一衆高層對石樑狀況的好壞死活已然無心關注;只是,偏生石樑在此時擅自出城遠遁,不論他是意欲投敵,還是負氣潛逃,那都是對軍心士氣的又一次沉重打擊,畢竟,其人此前可是羯胡的一名頗有聲名的核心將領!

“大都護息怒,如今已近三更,石樑當已走有半個時辰,如何去追?更何況,焉知城外是否還有血旗騎軍在守株待兔?爲了石樑那廝,讓本部千騎直屬精銳外出冒險,殊爲不值呀。”親衛長塗木立卻是嘴角一抽,忙出言勸止道,那塗昆可是與他相互扶持的本家兄弟呢。

“呃,也罷,爲了石樑那條喪家之犬,委實不值壞我麾下弟兄,諒其也翻不起什麼風浪!”被提及血旗騎軍,石生頓時冷靜了不少,但旋即,他又怒聲令道,“某早已傳令四門,非某親令,任何人夜間不得擅開城門,你帶人前去西門,覈實情由,是誰讓守軍開的城門,但有輕忽懈怠者,不吝斬殺,以儆效尤!”

“諾!”塗木立這次答得十分乾脆,立即雄赳赳出門,帶上百騎親兵便風風火火的奔往西門。襄國目前還是他們羯胡的天下,而夜間戍守城門的步卒多是些漢人,那還不是任由拿捏?

“噠噠噠...”不一刻,塗木立等人到了西門。不由分說的,正在城門洞當值的一名漢人百夫長便被親兵押至塗木立馬前,其人臉上還有一條傷疤半結的清晰鞭痕。高居馬上俯視對方,塗木立厲聲叱問道:“方纔石樑出城之時,可是你等放行?”

那百夫長目露懼色,卻仍勉強擠出笑容,語帶謙卑道:“是,是,將軍睿智,一料便...”

塗木立厲聲打斷道:“某且問你,石樑夜間出城,可有大都護令箭亦或公文?”

“沒,沒有。”那名漢人百夫長頓時冷汗涔涔,腿一軟,跪下哀求道,“將軍容稟,石樑將軍執意出城,小的方一盤問,便捱了他一頓毒打,是他們自行打開城門,我等也不敢與其廝殺呀!”

看了眼百夫長臉上那道新鮮的鞭痕,塗木立旋即明白了此事情由。在他們羯胡勢力中,半因胡人本就桀驁難馴,半因石勒的有意縱容,漢人雖衆,漢胡相爭卻多以胡人得利收場,以至於胡人隱隱要比漢人高上一頭,而日子久了,像這類城門巡查,漢人往往都不敢也不願難爲胡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石樑的身份還是一名石姓核心將領。

(注:《晉書·石勒載記》中記有一件軼事:“勒宮殿及諸門始就,製法令甚嚴,諱胡尤峻。有醉胡乘馬突入止車門,勒大怒,謂宮門小執法馮翥曰:「夫人君爲令,尚望威行天下,況宮闕之間乎!向馳馬入門爲是何人,而不彈白邪?」翥惶懼忘諱,對曰:「向有醉胡乘馬馳入,甚呵御之,而不可與語。」勒笑曰:「胡人正自難與言。」恕而不罪。”這裡看似石勒寬宏大度,免責了那個守門的漢卒,何嘗不是說明這種胡尊漢卑的事情已然司空見慣?)

當然,塗木立雖知這名百夫長有點委屈,但他此來是要替石生嚴明軍紀的,可不吝殺人立威,這樣一名軟柿子般的漢人百夫長,自要借其人頭一用。面露獰笑,他大手一揮,不忘放大音量吼道:“來人,這廝沒有大都護軍令,便敢擅自打開城門,給某斬了,以儆效尤!”

“你胡人內部不睦,有人出走,幹我守門小卒何事?”那百夫長大驚,邊瘋狂掙扎邊申辯道,“此非戰時,某身爲百夫長,縱有罪責也不該由爾等執法,何況此事某也一度稟明瞭我家千夫長...”

“噗!”刀光閃過,鮮血飈飛,人頭滾落,那百夫長的話語戛然而止。幾乎也在同一時刻,另一聲音從不遠處的藏兵洞處響起:“刀下留人!”

聲音來處,一名千夫長裝束的漢人軍將由一衆親兵簇擁,從藏兵洞走向城門,看到已被斬首的百夫長,不由怒道:“爾等何人,憑甚斬我麾下弟兄?”

“你竟然不認識老子?”塗木立眯眼細看來人,卻是有點面生,轉念間心中明悟,這支千人隊只怕是前幾日從外郡調來支援的隊伍,客軍就更好欺負了。他毫不示弱,冷森森道:“某乃大都護帳前親兵統領塗木立,奉大都護之令,前來調查西門擅開一事,你有意見?”

那漢人千夫長一滯,面色陰晴不定,一時無語。見千夫長悚了,塗木立反更囂張了。拿個千夫長立威或許更合自家主子的心意,他眼中厲芒閃動,一揮手,面露獰笑道:“適才那死鬼說了,擅開城門曾經報你准許,那麼,你便隨某去一趟都護府,向大都護解釋一二吧!”

幾名親兵隨之如狼似虎的撲向那名漢人千夫長,他們可是石生的親兵,拿個漢人千夫長而已,這類事情以前他們可沒少肆意而爲,也從未遭遇鐵板失過手,更何況今晚還是理由充足,只可惜,他們卻是忘了,時移世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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