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晉陽城外,匈奴軍營,大多兵卒正在臥榻酣睡。攻城可是個苦差事,儘管匈奴大軍將主要目標放在周邊打草谷與預防井陘援軍,尋找野戰機會,攻城遠未使出全力,可六月天光在太陽下站一天樁都累啊。
“鐺鐺鐺...騎兵!大量騎兵啊!”忽的,身下土地微微震動,更有行軍時專門枕胡聽地的士兵發出悽歷而尖銳的警訊!
驚醒的匈奴將領們反應頗快,甚至不用主帥下令,便迅速吹響號角,喚醒戰士,並讓民夫們立即將輜重糧車推到一起,結成車陣防禦。可惜,命令剛剛傳下,號角剛剛響起,卻就在此時,大營南部的民夫營地突然亂了起來。
最開始只是一個角落裡發生混亂,一小撮鮮卑人先行偷入民夫大營,一面嘶聲呼喝着逃命、敗了,一面開始瘋魔般殺人放火。緊接着,防範稀疏的民夫大營,火光一點點的亮起,每亮起一點,就是一處混亂之源,點點光亮逐漸席捲了整個兩萬民夫。而且,亂喊亂殺的,已經不僅是鮮卑人,還有越來越多的漢胡民夫。
“營嘯!是鮮卑人搗的鬼,民夫們全面營嘯啦!”有軍將帶着哭腔,稟報中軍大帳前的正副帥劉聰與綦毋豚道。
所謂營嘯,自古有之,一開始可能只是一個士兵作噩夢時的尖叫,然後,更多的人被感染上這種歇斯底里的瘋狂氣氛,接着就是徹底擺脫軍紀束縛的瘋狂,搶掠逃竄,打砸放火,自相殘殺,爲所欲爲。原本發生營嘯,只要將民夫與匈奴兵隔開,待其發泄完了,或是天亮冷靜下來,最多損失些民夫輜重罷了。可這個節骨眼,外面正有騎兵逼近啊!
“殺啊!殺啊!”終於,拓跋鮮卑人的大隊騎兵殺到。八千鐵騎像是地獄來的勾魂使者,一路橫衝直撞,攆着營嘯發狂的民夫,從大營西南方向,離石發兵的來路方向,也是防禦最鬆懈的方向,排山倒海般的涌入匈奴軍營。頭前左突右衝的大纛之下,揮刀酣戰者正是拓跋三部的單于之一拓跋猗。
匈奴大兵們本就被營嘯的民夫弄得混亂,面對鮮卑人的強襲更顯驚惶無措。這是鮮卑人,可不是漢人,幾乎所有南下的遊牧民族,最顧忌的就是下一波南下的遊牧民族。更何況,拓跋鮮卑在去年剛剛擊敗過匈奴人一次。
“頂住!給我頂住!吹號集結!”中軍大帳前,劉聰面如寒霜,厲聲令道。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卻聽背後的晉陽方向傳來喊殺之聲,卻是南城門大開,大彪的晉軍人馬抓住了這個裡外加工的大好機會,由田甄率領着殺將出來。
“將軍,大勢已去,你先撤離吧,以免陷入重圍,某留下斷後!”副帥綦毋豚苦澀一笑,轉向劉聰,一臉剛毅道。別個劉聰是劉淵的兒子,斷後送死的只能是他綦毋豚。
“此恩此情,某記住了!”作爲匈奴漢國後來的接班人,劉聰並未嘰嘰歪歪玩虛套,只是深深看了綦一眼,旋即在一衆親兵的護衛下上馬離去。
“弟兄們,給老子殺,鮮卑人又如何?我大匈勇士絕非孬種!”綦毋豚怒聲嘶吼,手提三石大弓引而不發,視線卻始終盯着前方黑暗中那名大展神威的拓跋猗...
是夜,拓跋鮮卑夜襲匈奴大軍,斬首過萬,俘虜軍兵民夫兩萬有餘,匈奴軍民僅餘數千趁亂潛逃,副帥綦毋豚更是戰死當場。不過,拓跋猗在此戰中也不甚身中流矢,負傷頗重,難以再戰,鮮卑人就此退出戰局,撤軍北返。
《資治通鑑》有載:“六月,
漢王淵攻東贏公騰,騰復乞師於拓跋猗,衛操勸猗助之。猗帥輕騎數千救騰,斬漢將綦毋豚。詔假猗大單于,加操右將軍。甲申,猗卒,子普根代立。”
說起鮮卑匈奴之戰,五胡亂華時期,北方十六國的廝殺興亡之中,還頗有些奧妙,那便是幾大民族之間“相生相剋”的連環套。也即匈奴克漢,鮮卑克匈奴,氐羌克鮮卑,漢克氐羌,雖非絕對,但關鍵大戰多循此律。這一怪圈恰似體育比賽中的連環套效應,以及恐某某症啥的,其因來自民俗文化還是血統體格,抑或其它,便不得而知了。
把建立十六國的五個“胡”族和漢族放在一起,按其出處分成四大種族,即匈奴胡族(包括前趙屠各部、後趙羯胡部、北涼盧水部以及大夏鐵弗部等),東胡鮮卑(包括慕容、拓跋、乞伏、禿髮等部),、西羌祖先之一的氐羌族,第四族當然就是晉朝漢人(大異於唐朝漢人)。
首先,漢人在匈奴人面前絕沒好果子吃,西晉就亡於匈奴前趙,而南朝宋劉裕的北伐成果最終也被匈奴大夏竊取。匈奴人碰到鮮卑人則總是挨抽,後趙在前燕面前屢戰屢敗,而後兩個匈奴人國家北涼和大夏也亡於鮮卑北魏之手。
但是,鮮卑人卻拿氐羌人很沒辦法,前燕便是亡於前秦。而漢人在與氐羌人的較量中則大佔上風,東晉桓溫的第一次北伐便險些滅秦,氐羌人的國家成漢和後秦都是被東晉的漢人消滅,當然,最讓晉朝漢人們引以爲豪的,還是公元383年那場決定生死的淝水之戰...
書歸正傳,天明時分,井陘關城守府,一夜難眠的司馬騰等人總算收到了晉陽大捷的消息,一直打得幷州軍鼻青臉腫的匈奴軍此番大敗虧輸,衆人歡喜舒爽自不待言。揚眉吐氣之餘,幾已養成的恐匈症瞬間痊癒,不,該說是躍變爲蔑匈症,城守府內盡多慷慨壯士。
周良滿面紅光,聲音哽咽,第一個出班稟道:“主公,匈奴治下青壯不過十多萬,本部與僕從軍兵總計也就八萬,如今新敗,再扣除上黨駐軍,離石所餘軍兵也就五萬上下,且多半兵半民。我軍當還有八萬之數,士氣正盛,正該乘勝追擊,收復失土。良不才,願意身先士卒,爲主公打這頭陣。”
何俱更是眼睛發紅,也出班拱手道:“主公如今聲勢正隆,確當興兵西征,揚漢家之雄威,解黎民於倒懸。幷州遷民思鄉久矣,正待主公援手,重歸故園啊!”
直娘賊,你二人不就急着奪回西河郡那些家族宅地嘛,搞得這般凜然!餘人心中暗罵,可看司馬騰一臉神往的表情,沒誰願潑冷水。田蘭卻是看不下去了,他出言道:“主公,如今局勢大好,本該乘勝反擊。怎奈我軍多爲新募,守城無虞,長途野戰恐怕尚有不足,何不稍待時日,等軍卒訓練成熟,再行剿滅匈奴?”
司馬騰眉頭一皺,田蘭所言頗有道理,怎奈中原暗流涌動,不久恐有大變,屆時他幷州軍非但再難獲得支援,甚或還得轉而支援他人,是以若想打擊匈奴,此時不動手,就得拖到明年,怕就晚了。
見司馬騰臉色,何俱立即出言道:“田江軍言雖有理,怎奈我幷州已經幾無錢糧歲入,若戰事再行拖延,這等兵力卻是難以爲繼了啊。”
司馬騰聽得點頭,薄盛更是搶出一步道:“主公,卑下請命率軍西征,願爲主公蕩平匈奴胡寇!”
暗歎口氣,田蘭已從司馬騰的表情中知道西征一事無可更改,他自也不願惡了司馬騰,忙也慨然道:“主公若是屬意西征,蘭也請命率軍出戰,定爲主公蕩平匈奴胡寇!”
“父親大人,孩兒願意替父出征,西定匈奴,牧馬離石!”恰此時,廳外傳來一個清朗而興奮的聲音,隨之快步入廳的是名魁偉俊朗、龍行虎步、頗顯勇武的年輕士人,正是司馬騰的世子司馬瑜。
司馬瑜這一出聲,廳中再也無人異議了。司馬騰則目露滿意,口中卻是呵斥道:“瑜兒,緣何如此不懂規矩,也不通報便衝將進來,不知此處正在商議要事嗎?”
“父親大人,孩兒知錯,請大人責罰。”見慣了司馬騰的裝腔作勢,司馬瑜口中認錯,面上卻毫無認錯之意,“只是,聞聽晉陽大勝,孩兒壯志激烈,不勝嚮往,還望父親大人給兒一個報國機會!”
要說這司馬瑜確非全無是處,其弓馬嫺熟,頗通戰陣,也曾多次隨行幷州軍中,除了經驗不足,除了溫室長成,也能算個文武兼備的戰將。世子開口,自有懂事的開始附和吹捧:“主公,世子少年壯志,可鼓不可泄啊...”
西征離石勝面頗大,這樣大的功勞給誰都不合適,自是給自家兒子纔對,日後也好鎮住場子!沉吟良久,見屬下文武都無有反對,司馬騰這才沉聲道:“好,便以司馬瑜爲帥,周良、石鮮爲輔,田蘭、薄盛、李惲等將統兵相佐,調集七萬幷州軍,再向冀州借兵三萬,十萬大軍不日西征離石!”
好一番壯志激烈,揮斥方遒,待得衆人過了興奮勁兒,仍是何俱對血旗營念念不忘。他直身拱手道:“主公,如今晉陽大捷,匈奴必然勢弱,那血旗營五千人竄入上黨,若是讓其抓住機會,一舉佔了上黨,豈非便宜了那個狂妄小兒?”
司馬瑜擺擺手,不以爲然道:“大戰在即,且莫內部生事,讓那血旗營在上黨牽制匈奴也好。上黨郡此刻便是給那血旗小兒,只要我軍再勝匈奴,光復幷州,聲勢浩大之下,血旗營還不隨手處置,何必急於一時?”
順着司馬瑜的話風,衆人不由瞥眼司馬騰。須知他司馬騰爲讓血旗營前來井陘聽令,不惜爲紀澤請封了個四品護匈奴中郎將,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其心中憋恨不想可知。也就司馬瑜是司馬騰的嫡親世子,纔敢這般公然唱反調,阻止對血旗營出手了。
或因晉陽大勝以及反攻在即,司馬騰並未露出慍色,顯是無意執着於此時針對血旗營。見此,田蘭忙跟着道:“當前上黨戰局尚且不明,不妨待得消息傳來再議。若是血旗營戰事順利,可以調令其作爲偏師,西入西河郡,配合我大軍主攻。若其戰事不利,則任其鬧騰便是。蘭以爲,此時大局爲重,一切皆應配合世子西征,不必節外生枝。”
“諸位言之有理,我等暫讓血旗營對戰上黨匈奴,任其蹦躂兩日,河蚌相爭,待到上黨局勢明朗再說。”司馬騰衝何俱使了個意有所指的眼色,沉聲拍板道,“但是,壺關扼守滏口陘,毗鄰魏郡,地處要衝,某卻需提醒平昌公,當趁上黨亂局之時,將之掌控在手...”
上黨潞城,天明時分,打了個盹的紀澤尚還不知晉陽變局,不知匈奴暫時已經無力針對他這條小魚,仍在處心積慮應對他的搬遷大計。好在,他收到了襄垣、武鄉二縣入手的消息。一個是地處中央幾無防禦,一個是駐軍大部折於圍點打援,兩縣並未給血旗營的突襲帶來任何麻煩。
潞城的繳獲清單也被送來,好險沒將紀某人笑得下巴脫臼。潞城府庫加上抄沒所得,有糧三萬石,兵甲五千套,金銀製錢四十萬貫,珠寶古玩尚還不算。光劉景一人的官邸內便搜出了十五萬貫,真是做什麼都不如搶掠城池來得快啊。
有了這筆橫財,紀澤腰桿更硬,當即四下傳令,宣佈加大上黨百姓的搬遷補償力度。同時,紀澤更是派出了一干投誠的雜胡軍官,任其返回自身部族,拉攏族民前來投靠,並按青壯老弱分類,算人數予以不菲賞金。
此外,打着抗匈徵兵的高尚名義,紀澤宣佈,凡能達到入伍標準,抑或有一技之長,哪怕是奴隸,血旗營都將包下其全家的衣食溫飽,乃至墊付其贖身費用,有敢阻撓者便是通匈!通匈的下場,那些漢奸、雜胡與匈奴官員的血還沒幹呢!
諸多措施迅速傳往所控區域,功曹諸史與牙尖嘴利的民兵們則被臨時抽調,緊急成立數十工作隊,將城內城外分區分片,包乾由各隊進行搬遷勸導。而那些同意搬遷的家庭,則在血旗營的有序組織下,與搜刮的錢糧珍寶一道,逐步向黎亭聚集,繼而向太行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