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公子坐在這裡做什麼?孩子們都已經放學了。”年輕的教書先生一開門就撞見傻登登坐在地上的我,滿臉狐疑。見他穿着一身洗退了顏色卻一塵不染的月白色袍子,對襟領口理得整整齊齊,慈眉善目,面上掛着溫和的笑容。
看上去十分舒服的一個人。
“季先生不是也還沒走麼?”我站起身,笑意盈盈。膝蓋陡然一軟,忘記了自己還是個殘廢,眼看着身體跟着掉下去,腰上忽然一緊,一條手臂攔腰截住,頭慣性地向後仰起,看到季先生漲得通紅的臉,“小生冒昧。”
我盯着他攔在腰間的手半響,他才下意識地縮回,我立刻傾倒在門框上,他想要來扶我,卻被我推開了。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攙扶,只想一個人走下去。
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門“吱呀”一聲開了,我的心一顫,警覺道:“誰?”
門後的老人也被嚇了一跳,一手拄着柺杖,一手緊緊抱着一個布包,過了好久才顫聲道:“夜……夜公子?”
“王嬸,你怎麼來了?”我驚訝道。
老人守了一輩子寡,僅有的一個兒子也被山裡的豺狼叼去了,她卻微薄的積蓄撫養了另一個可憐的孩子。
我扶她到椅子上坐下,老人才把懷裡的布包拆開,裡面還有好多層布,最後才露出幾個黃澄澄的雞蛋,又大又圓,被洗的乾乾淨淨。
“夜公子,我家信兒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
“這是哪兒的話,孩子想要讀書是正常的,再說信兒聰明又勤奮,將來一定有出息。”
“公子的恩情我和信兒都不會忘記的,這是我們自家的雞產的蛋,您一定要收下!我王寡婦活了一輩子也沒欠過別人分毫……”
我知道推脫不掉便收下了,他們祖孫兩日子不好過村裡人都知道,只是這王嬸硬氣得很,從來不向別人求什麼,一生就這麼挺過來了。
躺在牀上,也不知是何時睡去的。腦海中反覆出現着一個人的臉,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會兒變成了季先生因侷促而漲的通紅的臉,一會兒又變成王嬸堅定而慈祥的笑。
第二天一早,我像管不住自己的腳,又去了私塾。老遠就聽見書聲琅琅,在窗口徘徊了會兒,七劍用書遮着側臉,朝我這邊擠眉弄眼。好心的先生站在他身邊好一會兒還渾然不覺,直到身旁有人清了清嗓子。
七劍聽到周圍鬨笑一片,臉不紅心不跳,嬉皮笑臉道:“先生,今天天熱,能不能換處陰陽地兒站?”
“今天不罰你站,只要你當場把今天講的這段《三字經》背會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貴……貴以專。”
“提醒一個字打一記手心。”
季先生拿起戒尺,一副想兇又兇不出來的樣子,七劍顫顫地伸出手,先生揚手作勢欲抽,剛要抽下去,只見七劍眼裡泛着氤氳水汽,大眼睛撲閃撲閃煞是可憐。
孩子們都知道先生心腸軟,從來不打人,就算拿着戒尺也只是嚇唬嚇唬調皮的小孩而已。
“罷了罷了,以後再不可如此了。”
季先生收起戒尺轉身走了。
剛剛還楚楚可憐的七劍立刻嘴角一揚,朝下面拌了個鬼臉,眼裡哪有氤氳水汽。
季先生只得無奈苦笑,戒尺拍了兩下講臺,提高了聲音道:“好了好了,下課前背不出這一段就莫要回去了。”
笑聲才漸漸低了下去,那幾個調皮的孩子臉上猶掛着笑。*光明媚,枝頭鳥兒吟唱,復而,讀書聲又起。
“爲何還坐在這裡,孩子們都已經放學了。”我笑着重複他昨天的話。季先生擡起頭,把望向窗外的視線收回,落在了面前的課桌上,復又擡起頭來對我微笑:“想在這兒歇會兒罷了,夜公子要喝茶嗎?”
“季先生沏的茶自然求之不得。”
我在身旁的課桌上坐下,季先生從包裡拿出一小袋茶葉散在兩個杯子裡,沏上一壺熱騰騰的茶,杯中白雲翻滾,清香襲人。
我端起茶杯淺淺啜一口,一股自然清淡的香自口中滑入胃中,頓覺氣爽神清。
“蘇州碧螺春?”品着茶,不禁脫口而出。只可惜杯中的茶葉沒有傳說中的捲曲成螺,翠碧誘人,顯然是放久了的。
“夜公子言中了,只是小生從家鄉帶來已有三載,想必不甚鮮美。”
我淡笑搖頭:“誰都知道酒越放越醇,殊不知這茶放久了也別有一番風味,雖不甚鮮美,卻愈加有一股濃郁的醇香,就像季先生的人一樣。”
“此話怎講?”季先生陡然來了興致,笑着問道。
“這袋茶的年齡應該和季先生來這裡教書的年齡是一樣的吧。”
“這倒不假。”
“這袋茶能在這裡放這麼久卻依舊香醇,自然和季先生勤曬和保護密不可分。都說茶品如人品,季先生三年如一日地在這大山裡爲孩子們講課,再苦再累也沒有任何怨言,不正如這這茶葉嗎?”
“夜公子莫要擡舉小生了,小生只是盡了本職罷了。”
“打馬遊街,御前飲宴,名園探花,難道先生真沒想過?”
“這些,沒有哪個讀書人不想。”季先生幽幽地嘆了口氣,隔着氤氳熱氣,眼神變得飄渺,“曾經想,偷偷地想,夢裡也會笑醒。不過現在早已斷了那份癡念……”
當初學得一身武藝,不就是想在江湖上留點名麼,可是越到後來就越不再奢望什麼了,只想平平靜靜地過下去。
“茶涼了。”
“茶涼了可以再續,心冷了又該拿什麼來溫暖?”
季先生又替我斟了滿滿一杯茶,“凡事順其自然,不要太苛求了,是自己的終歸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再求也得不到。夜公子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多謝先生指點,今天的話學生一定謹記在心。”我拱手笑道。
沒想到季先生臉一熱,剛喝下去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季先生是不是嫌學生沒有送雞過來孝敬您老?”我笑着遞上一方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