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巧珠今天的心情變好了,所以午飯也多吃了半碗。
上午就有消息傳來,隔沒多遠的蔡宅鬧騰了起來,卻是蔡士羣提了菜刀,帶着兒子,從大興街怒衝衝跑到西關來興師問罪。他們是堂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蔡字來,蔡士羣卻當着宗族街坊的面,歷數蔡士文的種種惡行,最後更差點一菜刀砍到了蔡士文頭上去,雖然被人攔着沒真的砍傷了,卻也把蔡士文鬧了個灰頭土臉。
最後衆人好說歹說把兩家給勸散了,但這一場大戲已經讓蔡士文丟足了臉,也夠滿西關的人議論個十天半月了。
“我之前還以爲你是好人,所以吳家出了事我還去求你,沒想到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暗中使壞,你害苦了我女婿,也害慘了我那可憐的閨女,我個乖女啊,我個巧珠啊,真是陰功囖…”
這些個言語,是吳達成趁亂跑去混在人羣裡聽了,然後在家裡活靈活現地演了一遍,蔡巧珠隔着窗戶聽了,當時沒說什麼,其實心裡自是極高興的。
雖然以她的智巧,自也知道阿爹這場鬧帶着幾分心機謀算,並不是真的氣急敗壞後爲女婿報仇,但能當衆刀劈堂弟,那就是公開與蔡士文劃清了界線,往後她在吳家也就有了爲孃家人說話的立場了。
她在右院左等右等,偏偏就等不到吳承鑑回來,如今昊官與以前不同了,無論在家裡還是在行裡都是一言九鼎,他就算待在花差號沒回來,家裡的人也不敢有一句閒話,吳六要去白鵝潭找人,蔡巧珠反而攔住了,說:“不了,昊官消息靈通,這事多半也知道了。他是知道輕重的人,這會還沒回來,多半是那邊有更加要緊的事情。”
吃晚飯之前,後院那邊派人來請,蔡巧珠趕緊來給家公請安。
吳國英的臉上帶着笑意,說:“親家公有心了,今天早上的那一刀雖然沒砍中黑菜頭,卻也爲我們吳家出了一口惡氣。”
蔡巧珠臉上也帶着笑意,口中卻說:“我阿爹的人是不壞的,就是做事有時候下不定決心。這一刀他早該去劈了。”
“現在也不遲,不遲。”吳國英笑眯眯的:“不過這麼一來,親家那邊的生意,怕是要有些阻滯了。”
其實何止是阻滯,蔡士羣的生意,都是依附着蔡士文的,雖然蔡巧珠嫁給吳家之後宜和行這邊也幫襯了不少,但根子上卻還是萬寶行那邊。蔡士羣那一刀雖然沒砍中蔡士文,卻是註定要要將自己的生意門路關係給斬斷了。不過,這一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投名狀。
蔡巧珠道:“兩家人是一家人,情義纔是最重的,生意算個什麼。”
“對,對,應該如此。”吳國英道:“不過只要力所能及,我們也不能讓親家吃了虧。生意上的事情,我現在是徹底放手不管了,不過親家那邊的事情,昊官是跟我聊過的,所以我知道他的想法。眼下他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親家這邊的事情只怕要有所耽擱,但昊官肯定會妥當安排的,你回頭把這個意思跟你孃家的人說說,也好讓親家安心。”
蔡巧珠道:“老爺,你何必爲這個事情費心,只要我們兩家同心同德,和和睦睦,那便什麼都好了。異姓結親,情誼纔是最要緊的,這些生意場上的利益之事都往後靠。”
吳國英笑道:“你這話說對了一半,說錯了一半,既然是姻親,既要同心,也要同利。這樣吧,趁着還沒宵禁,你帶着光兒去大興街拜見一下外祖母,親家母也好久沒見外孫了。今晚呢你就在大興街那邊住下,不用急着回來。”
蔡巧珠道:“光兒回來之後,還沒見過他三叔呢。”
吳國英道:“昊官剛讓人帶話回來,白鵝潭那邊還有件要事,今晚不會回來。”
蔡巧珠沉吟道:“承鈞病着,昊官這個叔父就如同親父一般,外祖母再親也得靠後。還是等昊官回來後,光兒見過叔叔再說。去大興街也不急着這一夜半夜的,我讓碧桃去帶句話就好。”
吳國英聽到這裡,心中更寬,心想承鈞這個兒媳婦,存心既正,處事也有法則,這真心是賢惠,當下道:“這樣也好。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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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官,這個消息,你到底是怎麼得來的?”
蔡清華盯着吳承鑑,尋常人聽說朱珪要做帝師,能想到皇十五子要登基已經屬於頗有才智,再往下的第一個念頭多半就是老皇帝要駕崩,能偏偏吳承鑑卻點出了“內禪”兩個字,這除了他早就知道消息之外不作第二解——但蔡清華實在想不到這廣州地面有人消息比自己還快。
吳承鑑眉毛挑了挑,遮掩着說:“我哪有什麼消息…只是以前聽過個傳聞。”
蔡清華道:“什麼傳聞?”
吳承鑑道:“不知從什麼時候就有個流傳,說乾隆爺曾說,自古帝皇聖賢無過於聖祖康熙爺,乾隆爺縱然文武十全、千秋萬歲,卻也不敢超過康熙爺。康熙爺在位一共六十年,今年已經是乾隆五十九年了,既有這個傳聞,那麼算算日子,也就差不多了。皇上他身強體健,要想不超過康熙爺的話,那大概就只能內禪了。”
蔡清華道:“有這個傳聞?我怎麼沒聽說過!”
吳承鑑道:“啊?北京沒這個傳聞嗎?那一定是以訛傳訛,廣東離北京太遠,所以什麼謠傳都有,卻被我歪打正着了。”
蔡清華審視地看了吳承鑑一眼,心裡十二分不信,卻也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便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究,只是道:“昊官你的情報網觸,深廣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過這樣也好,你既然也知道了這個情況,那麼對自己兩個月前犯下的那樁錯誤,可有什麼要糾正的麼?”
兩個月前,就是秋交翻盤之夜,當時吳承鑑是選擇了拒絕朱珪、幫助和珅的,蔡清華這句話已經點到極明瞭,這是要告訴吳承鑑:兩個月前,你看準了和珅不會倒,所以不肯投靠朱總督,但現在又如何呢?
周貽瑾也看向吳承鑑,要看他如何回答。他和吳承鑑雖然彼此信任恍若一體,但在這般重大的決策上,還是要看吳承鑑怎麼說。
吳承鑑沉吟道:“蔡師爺,我和貽瑾情同手足,他的師父,也就是我的師父,所以我一直也當你是我的長輩,而不只是兩廣總督的幕府。這裡沒有第四個人,我今日就剖心掏肺跟您說句實話:我對和珅全無好感,甚至我是極度厭惡他的所作所爲。”
蔡清華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來,以爲吳承鑑接下來就要痛罵和珅,跟着轉投陣營了。
不料卻聽吳承鑑道:“但是,我還是那句話,我們是商人,北京的政局,不想摻和,也不敢摻和,因爲我們摻和不起。”
蔡清華意外之餘,又多了兩分慍怒——吳承鑑嘴裡說着不肯摻和,可他現在還在用着和珅的勢,在這種情況下什麼都不做,那就是還不肯轉投陣營。
這可是吳承鑑第二次拒絕自己,而且還是在知道“內禪”這種爆炸性情報之後還拒絕自己,他緊緊地盯着對方,喝道:“吳承鑑!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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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差號甲板上的這場燒烤宴,開局一切順利,結局卻是不歡而散。
吳七要來收拾殘局的時候,卻被周貽瑾揮手遣走,甲板之上仍然只剩他兩個人,對着已經冷卻的銅爐,周貽瑾道:“你可真敢!”
如果還是先前的形勢,那也就算了,對朱珪拒絕了也就拒絕了,那畢竟只是一個權力不完整的總督。只要和珅不倒,朱珪也拿吳家沒奈何。
但北京方面既已經透露出內禪的消息,在這種情況下,吳承鑑還敢婉拒朱珪的拉攏,這可真是好膽到幾乎不識時務了。
吳承鑑道:“內禪這麼大的事情,廣州內外,至今沒有一個人聽說——或者廣州將軍等滿洲高層知道一些,但他們也不會輕易透露這個。這時候廣州誰能早一步知道這個消息,誰就能早一步佈局,因此而帶來的利益,大到難以計算。這樣一份大禮,你師父竟然沒提什麼條件就送上門來,這可真是看得起我!但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怕了。”
周貽瑾眼皮垂了垂,似乎以此代替了頷首,說道:“不錯,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嘿嘿!”吳承鑑道:“你這八個字可真是應景,不過‘禮下於人’這個禮,不是禮貌的禮,而是大禮的禮。‘必有所求’的這個求,不是懇求的求,而是要求的求。你師父跑來送我這份大禮,雖然事前沒說,但只要我們受了,就不可能白收,總督府那邊,是一定要收回等值的報償的。而這份報償,就是要我來當倒和的急先鋒。”
周貽瑾這次終於點頭了:“是的,你當時若是露出一絲驚訝,那就算是變相收下這份大禮了,回頭朱帝師再有什麼要求,你便不能不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