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攤派到十三行頭上的捐獻,一般來說會以三種形勢再分攤。
第一種是各家平攤。這樣的話,對大保商有利,對小保商不利,這幾年蔡總商經常這麼做。
第二種是按照財力多寡而承受,如四大家族承擔大頭,吳葉次之,潘易樑楊馬又次之。這樣的話,則對小保商有利,以前潘震臣都這麼辦——這也是時至今日,十三行還有不少人懷念潘震臣的緣故之一。
第三種就是承攬,由一家或者數家把事情全包了,比如上一任總商潘震臣便曾包攬過許多攤派,因此在十三行內部建立了極大的威信,又比如粵海關監督做壽辦喜事,爲了拍馬屁一些保商也會搶着承攬。
然而這次的事情,數目太過巨大,怕是誰都包攬不下的。除了同和行深不可測之外,在場其他十大保商,任誰包攬,馬上就得破家——便是蔡、謝、盧,也都難例外。
盧關桓心裡已經算過,就算是平攤,那數字落到四大家族,都算割下好大一塊肉,放到潘易樑楊馬,那都是傷筋動骨,說不定還會影響明年的再投資,若是家中資金不繼,甚至可能埋下破產之憂,這就是潘易樑楊馬惶惶不安的原因。
貨物已經出完的易、楊還好,潘、樑、馬三家都還在與洋人交涉的緊要關頭上,在這個當口,只怕這三家誰都拿不出這筆錢來,勉強要拿出來的話,資金鍊當場就要斷。
蔡總商似乎看到了衆人心裡的想法,說道:“上峰那位貴人,以及吉山老爺都體量大家的難處,所以這次的捐贈,雖然要在近期敲定,但錢嘛,可以在半個月後交付。”
衆人聽了這話,大都鬆了一口氣,半個月後秋交基本上就都結束了,沒在那之前逼捐,這總算不是殺雞取卵,然而想想那個數字,衆人還是都一張苦臉。各家平攤下來的話,破產或不至於了,然而接下來幾年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潘易兩家都巴巴望着謝原禮,樑馬兩家則都望着盧關桓,都指望着這上四家能多承攬一些,也好給自己緩口氣。
盧關桓心軟肚腸熱,嘆了一口氣,就要建議以資產之多寡分攤。
忽然葉大林道:“剛纔原禮兄說過,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蔡總商也說做這事是積陰德,既然是好事,那大夥兒自然是要利益均沾,就平攤吧。”
潘易樑楊馬一聽這話,肚子裡都在罵娘,就都要反對卻又不願意當出頭鳥,樑、馬又看向盧關桓,潘、易又看向蔡士文謝原禮,要看他們的“馬首”是什麼意思。
平攤損的是小家族,階梯攤損的是大家族,小家族雖然要爭取自己的利益,但如果反抗太激烈得罪了大家族,回頭更沒好果子吃。
盧關桓道:“葉兄,還是給他們一條活路吧。都在西關混口飯吃,大家都不容易。”
樑商主馬商主立刻幫腔:“正是,正是!”
葉大林冷笑道:“既然大家都不容易,那更應該平攤。他們的錢是錢,我們的錢難道就不是錢?大家都是保商,拿的是一樣的執照,朝廷也沒給我們葉家發俸祿,現在既是做好事,憑什麼不是平攤。承鑑,你說對不對?”
吳承鑑打了個哈哈,道:“對,對,沒錯,沒錯。”
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最後都望向蔡士文,希望他能支持自己,拿個主意。
蔡士文道:“這兩個辦法,若是大家都不滿意的話,那就只能包攬了,不如我們就公選一家商號,承攬此次捐獻,諸位以爲如何?”
潘、易兩家一聽這話,忽然眼神一亮。
對啊,包攬!
若是有人將此事包攬了去,則自己就不用再出分毫,這其實是比平攤、階梯攤對自己損害最小的事情——當然前提是承攬此事的人不是自己。他們是蔡士文的人,料想蔡總商不會賣了自己。
潘、易的眼神是亮了,樑、馬卻同時一驚,他們素來唯盧關桓馬首是瞻,自是極擔心最後承攬之事會攤到自己頭上來,然而他們很快就又想起還有另外一人比自己更加危險——潘易樑馬,四個人八隻眼睛,同時向茂盛行楊商主望去。
只見楊商主額頭冷汗如水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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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園。
金錢鼠尾家奴這一次臉上帶着喜色,急步奔到涼亭外,打了千請了安,再將前面的事情一說,吉山逗着鳥,笑道:“蔡士文還是可以的,這事辦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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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盛行楊商主和蔡謝之間有矛盾,十三行中誰不知道。儘管茂盛行在十三行排名較爲靠後,但這位楊商主也是個有野心的,從兩年前開始就在呼塔布那大下功夫,而呼塔布那邊也覺得蔡、謝沒有楊商主聽話,於是兩相湊合,楊商主便排擠掉了蔡、謝,成爲呼塔布跟前第一紅人,茂盛行也因此過了一年多的好日子。
誰知道監督老爺家裡一場宅變,不僅將他打回原形,甚至形勢比起之前更危急是了十倍。
楊商主知道,茂盛行和自己全家的生死禍福在此一役,只得頂着壓力,掙扎着道:“這…這不公平!剛纔楊商主不是說了,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必須利益均沾,怎麼能都壓在一個人的頭上?”
蔡士文淡淡道:“大家分攤一次捐獻,是利益均沾,多次捐獻大夥兒輪流承攬,一樣是利益均沾,也就是說,此次承攬之後,下次輪流承攬時,他就不用輪上了。大家以爲如何?”
好幾個商主齊聲道:“好,好,正應如此,這樣也算公平。”
楊商主跳着吼了出來:“什麼公平,什麼公平!你們誰不知道,哪家承攬了這次捐獻,今年就得家破人亡!還哪裡有什麼下一次!這哪裡是公平啊,這是趕盡殺絕啊!”
他舉目四望,去年他攀上呼塔布得勢之後,潘易馬三家也曾向他示好,然而此時看向他們,目光中的求助之意表露無遺,那三家商主卻避之唯恐不及。
楊商主幾乎絕望了,撲到盧關桓腳邊,叫道:“盧商主,盧大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們全家!”
盧關桓素知楊總商的脾性與事蹟,知道他也不是什麼好人,當初得勢之時的小人嘴臉,固然看了可氣可恨,這時這般景況,卻也可憐,便道:“蔡總商,就算將茂盛行整個兒都充公了,只怕也湊不齊這次所要的數字吧?”
蔡總商點頭道:“此次捐獻數額巨大,一家無法盡攬。”
盧關桓道:“既然一家無法盡攬,這個法子就沒意義了,不如另外設法吧。”
楊商主臉上才流露出一點死裡逃生之希望,緊跟着蔡總商的一句話又將他打回地獄:“一家商行既無法盡攬,那就公選兩家商行來承攬吧。”
這話一出,各大保商再看那楊商主就像看到一條蛆蟲,人人嫌棄厭憎,唯恐被他沾惹上了。
盧關桓也臉色微變,道:“再選一家?選誰?只怕潘易樑馬四家再選一家出來,加上楊商主,也承攬不起北京那位貴人定下的這個數字。”
蔡總商道:“那更簡單,下五家既然都不夠格,便從上六家新選一戶出來,多半就夠了。”
此言一出,盧關桓和葉大林同時臉色大變。
蔡士文問潘易樑馬:“四位,這個提議如何?”
潘易樑馬立刻道:“蔡總商此議最是公正!”
下五家中已“內定”了楊家,再從上六家中選取一家,那他們就徹底沒危險了,當然要立刻贊成。
蔡士文難得一天露出兩次笑容,又問謝原禮:“謝老弟以爲如何?”
謝原禮微笑道:“公正,公正。這就是大小兼顧嘛。”
蔡士文又問柳大掌櫃,柳大掌櫃道:“已有六家認同此議了,既然已經過半,就是公論,同和行願附驥尾。”
十一家保商,加上提議者的蔡總商,已經有七家贊同,盧吳葉楊立刻便成了少數派,蔡士文就沒再問他們意見,反正他已經得了保商“公議”,這就有了名分,其餘諸家若再敢反抗,屆時再用強就師出有名了,誰敢反抗這個“公議”,蔡總商就能借吉山的權勢先滅了誰,料想盧吳葉三家無論誰先站出來做出頭鳥,另外兩家都會樂觀其自跳火坑。但三家若不能同心聯手,則更要任憑蔡士文宰割了。
這時楊商主也不再攀着盧關桓了,知道對方也已自身難保。
盧關桓心中盤算着形勢,目光閃爍不定;葉大林陰沉着臉,更是沒有一點活人的樣子。只有吳承鑑搖着摺扇,非常違和地嫌棄廳內太熱。
“那就這樣吧。”蔡總商道:“五日之後,咱們再行聚議,選出兩家保商來承攬此事,到時候無論選出來的是誰,生死禍福,全憑公議,與人無尤!”
留出這幾天的時間,就是要給衆保商留下緩衝,只要有人開始走動,吉山監督與蔡總商就都能收到好處,這也是給處於劣勢的人留下一點希望。
然而有一個人卻已經知道自己沒希望了。
楊商主癱在了地上,如同一堆爛泥。
忽然有人道:“慢着!”
楊商主如同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望了過去,卻見說話的人是吳承鑑,剛剛點燃的那一絲希望又幻滅了。
潘易樑馬四個商主則同時在心中幸災樂禍:“吳國英生的這個兒子真是極品,這當口出頭,嫌死的不夠快麼?”
蔡士文難得的好心情,柔聲問道:“吳世侄,還有什麼事情嗎?”這時也不叫吳代理了,那神色真像是親戚家的慈祥長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