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拒絕

換了別的人來,這時不是喜出望外,便是受寵若驚。

吳承鑑卻沉默半晌,才問道:“大方伯要我做什麼?”

蔡清華笑着:“數日之後,保商公議,必選楊吳兩家。大方伯希望你到時候不要慌張,不要絕望,卻也不要抗拒,只盡力爭取拖延繳納款項的日子便可。也不要如同楊家這般,尚未到最後關頭,就已經如同坐以等死了。”

吳承鑑插口道:“這是大方伯的意思,還是蔡師爺的意思?”

蔡清華道:“是我的主意,但大方伯已經首肯,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秘引你見大方伯一面,以堅汝心。只是這一面,暫時不能被人知道。”

吳承鑑道:“拖到最後,又能如何?”

蔡清華笑道:“蔡總商的這個計謀,什麼都好,就是有個破綻——他把事成的日子定得太晚,萬一到時候有個什麼意外,吉山會連轉圜的時間都沒有。”

“他這也是沒辦法。”吳承鑑道:“廣州的商人不像北方的大地主,沒有將銀子成缸埋入地下的習慣。廣州這邊的商人,金銀運轉如流水,進入下半年,十三行的銀根就會漸緊,各家的債權債務犬牙交錯,就算是蔡總商,只怕也很難算準哪個日子哪家的錢銀會在何處。若是操作不好,就算用強動兵,也可能會只抄出一個空殼,所以他纔會選秋交結束前後來推動此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許多原本想不大通的事情,現在也都已經徹底明白。

段龍江爲什麼會拋棄吳家?因爲有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和珅。“劫匪”爲什麼能動用那麼多的人力、甚至火器?因爲這件事的背後有和珅。

吳家惠州丟茶的消息爲什麼遲不發早不發,而剛好就在外茶白銀入庫之後發?因爲對方要確保吳家除本家茶之外的銀流能到賬。

第一次保商攤派會議爲什麼剛好是在昨天召開?因爲楊家和洋商的交易是在前日結束,而茂盛行拿到的錢還在盤點沒來得及發給那些供貨的中小商家,這時候的楊家,銀池最滿,及時封鎖,獲利最大。

事情一樁一樁,總算是逐漸明朗了。

然而明朗了又如何?

“敵人”早已算定,楊家吳家就算這時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已經太晚了,一切已經被做成了定局。

楊家已經陷入死地——吉山都已經派兵把楊家和茂盛行“保護”起來了,他是粵海關監督,做這件事名正言順,誰也無他奈何。而吳家要想破局,除了計謀之外,還得找到一個足以和吉山——甚至和珅——對抗的靠山。

吳承鑑看向了蔡清華,發現蔡清華正在微笑。然後他對蔡清華的用心也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昨天傍晚蔡清華的反計並非“報復”,以“報復”的名義,而由兩廣總督府親手將吳家推入深淵,只是要爲接下來的政壇鬥爭埋下伏筆罷了。

因爲吳家已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所以接下來無論蔡清華提出什麼要求,吳家都將難以拒絕、只能照辦——得到活命恩賜的垂死之人,自然要比靠利益交換得來的鷹犬更加馴服、更加好用。

因爲吳家是被蔡清華打入死地,所以吉山那邊會以爲吳家已被兩廣總督放棄,以爲朱珪的目的只是保住盧家,便會對吳家接下來的行動放鬆警惕,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朱珪再忽然插手,便能打得吉山一個措手不及。

而朱珪的這一擊自然不是奔着吉山去的,而是以他爲代表的清流士林對和珅的一次絕殺——這是一次“倒和”,而吳家,就是這次“倒和”行動的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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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師爺。”吳承鑑道:“你到底要我們吳家做什麼?”

“拖!”蔡清華道:“這次和珅要辦的事情,來得有些不太合規矩,吉山表面強橫,其實內裡也承受着各方壓力,所以有些事情他也不敢做絕。數日之後的保商會議,你先答應捐獻,然後拖着,設法拖到十數日後,再找個由頭,堅拒這筆捐獻。”

吳承鑑嘿了一聲:“先答應後反悔,這不是讓我們吳家找死麼?”

“如果背後沒有大方伯,自然是找死。”蔡師爺說:“可若有大方伯爲你撐腰,你們還怕什麼?這一次的攤派,吉山他一無聖旨,二無聖諭,三無內務府正式行文,只是憑藉權勢和恐嚇來逼保商捐獻,這就有了反抗的餘地。到時候你一反悔,吉山必然大怒威逼,你就趁機鬧起來,他若嚴詞逼迫,你就虛與委蛇,他若兵刃相加,自有大方伯爲你解圍。只要把事情拖到十五日以後,大局便定。”

吳承鑑道:“北京的大局?”

蔡清華笑道:“聰明!”

吳承鑑卻一時不作應承。

蔡清華見他還在猶豫,又說:“你們宜和行惠州失茶之事,盧關桓已經告訴我了,便是沒有此次永定河逼捐之事,你們吳家的買賣與聲譽也都要一落千丈。更何況失茶之後,又被逼捐?現在你們吳家已經山窮水盡,這是最後一條路,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了。放眼廣東,只有兩廣總督才能壓住吉山。放眼天下,也只有我們東主這位皇十五子的老師,纔敢爲你對抗和中堂。你是聰明人,知道自己該怎麼選擇。”

就算此刻沒有第四個人在場,蔡清華的言語也十分謹慎,他沒直接把皇十五子拉進來,只是挑明瞭朱珪是“皇十五子的老師”這個身份。

是啊,吉山的背後,有和珅。

而朱珪的背後,有永琰。

這是一場大清帝國最高層的博弈,而吳家還是靠着因緣際會,才“有幸”地成爲了這場棋局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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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甫,大屋之內。

吳二少對衆多親族說道:“近來關於十三行逼捐的事情,大家都聽說了吧?”

這話一出來,屋內當場就羣情洶涌。

福建人素好抱團,當初吳家初到廣州,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抱團取暖,而等立定腳跟之後,又從老家引人入粵,親帶堂堂帶表,一帶就帶了一整窩子出來。幾十年前,西關還沒有今日這般繁華,這裡是城外郊區,有些地方也就成了外來戶的聚居地,福建吳氏就這樣在廣州城的西門外定居下來,形成彼此呼應的格局。

等到吳國英離開潘家開始創業,在創業伊始也的確得到了同鄉和宗族的許多幫助,別的不說,光是資金籌集這一塊,從這些人手裡借貸出來的錢就佔了吳國英啓動資金的三分之一。而且當初要擺平各方關係時,也需要這些同鄉親族上陣來造成一個人多勢衆的聲勢。

雖然隨着宜和行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軌,吳家對同鄉親族的依賴逐漸減少,但吳國英念舊,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只要是能交給族人鄉人的生意,便優先交給了他們,如此便帶動了數十戶親族同鄉的富裕,使得西關之外,閩音衆多。

今天能來到這大屋之內的這些親族,他們家的大小生意,多多少少都與宜和行有關,所以聽說了十三行發生的事情,早就都急的火急火燎了。

七八個人同時開口,人多口雜,但所問的無非是:“二少,逼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吳家也被逼捐了嗎?宜和行會不會倒?”

當然還有更赤裸裸的話,這時就不好說出來了,比如“會不會牽連我們”之類。

吳承構嘆息了一聲,說:“這件事情,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

“什麼?!”

“你怎麼會不清楚!”

“你在宜和行裡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又是二少,怎麼會不知道。”

“是啊!”

吳承構說:“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衆人好容易靜了靜,吳承構才說:“這件事情,不是我出的面,我爹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因爲我大哥病了,那天開保商會議的時候,竟然讓老三代表我們家去開會。你們想,就老三那副德性,他去開會,能爭出什麼好結果來?於是,局面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衆人哦了一聲,若有所悟,六叔公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們吳氏出了這麼個敗家子,遲早要出事。以前有承鈞當家壓着他還好,現在國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豬油蒙了心,竟然把家交給這個敗家子當,這下可就好了!宜和行要是遭了殃,咱們這些人還不得跟着倒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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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鑑忽然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對蔡清華深深一個鞠躬。

蔡清華笑道:“不用多禮,我幫你這一次,也是順勢而爲。”

不料吳承鑑卻說:“這一禮,是吳承鑑賠罪。”

蔡清華呆了呆:“賠罪?”

吳承鑑道:“大方伯有命,吳家不敢奉命,故而賠罪。不過請蔡師爺放心,今夜一會,在逼捐一事了結之前,吳某不會泄露隻言片語。大方伯若另有方略,不會因爲吳某泄露消息而有所耽誤。”

這一下輪到蔡清華驚訝了,他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又驚又怒:“你說什麼?”

吳承鑑道:“我說,吳家不敢奉命。”

蔡清華將吳承鑑上下打量:“吳老弟,你知道你們吳家現在是什麼形勢嗎?你知道拒絕我的代價嗎?”

“知道,自然知道。”吳承鑑道:“吳家現在,大概連落水狗都比我們要好上三分。落水狗只要上岸就能活,但吳家現在人在水裡,岸邊卻還準備好了刀劍,我們不上岸是死,上了岸也是個死。等幾日後保商會議一投籌,那大概更只有家破人亡四個字足以形容。家父和我少不了一根繩子掛着橫樑上,然後其他男丁發配邊疆,女眷打入賤籍,都有可能。”

蔡清華森然道:“既知如此,你還敢拒我?”

吳承鑑道:“本來不敢,然而,不得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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