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大林招了招手,葉多福便去引了昌仔進來。
如今的昌仔又與幾個月前不同,他剛剛提了等,如今是吳家第一等小廝了,日天居除了吳七之外就以他月例最高,身上穿着也是打扮一新,人要衣裝佛要金身,全新的衣服一上身,整個人的氣派也不一樣了,他又暗中學着吳七的言談舉止,所以這時氣度也不太一樣,進了門給葉大林請了安,就說:“昊官,今晚,要,借花園,一用。與啓官,見面。”
他言語斷續,但控制着沒重複字句,且用語儘量簡短,葉大林自知道他口吃的,半聽辦猜,道:“啓官要來?”
昌仔道:“啓官,要,見,昊官。昊官,說,來葉家。”
明天的保商會議,葉大林自然也是要參加的,所以聽了這兩句話馬上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他笑了笑,招了昌仔上前兩步,隨手脫了一枚赤金厚重大戒指道:“你挺好的,給我葉家長臉了,賞你的。”
今晚的三家聚會事關重大,換了以前定是吳七來說,現在交給昌仔來報,就可知道昌仔在吳家的地位不一樣了,所以葉大林要賞他。
昌仔也不推,接了後道:“謝,葉老爺,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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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飯時,吳承鑑纔回左院。
葉有魚見着他,就要起來:“事情談完了?我讓她們拿飯菜來。”
吳承鑑道:“別動——冬雪!”
不一會冬雪就把一小桌子飯菜拿了來,看葉有魚的清淡粥點也端了上來——她已快臨盆,富貴人家不缺營養,到這個地步就吃得寡淡些免得孩子塊頭太大不好出世——吳承鑑皺眉道:“怎麼你也還沒吃?”
葉有魚道:“你每天都這麼忙,一天難得才能陪你吃頓飯。”
吳承鑑揮手:“以後不許這樣了。”
兩人對着吃了飯,吳承鑑問了兩句她身體的情況,就沒再說話,一頓飯幾乎在沉默中吃完。
用過飯吳承鑑便起身出門,臨出門忽停住腳步,道:“我今晚要去你孃家,跟啓官和你爹談事,你不要等我,自己早點睡。”
葉有魚應了一聲,吳承鑑已經走了。
他先去右院看了大哥,又到後院去看父親,吳國英問起吳承鈞的氣色,吳承鑑道:“還可以。”
吳國英就知道吳承鈞不大好,因說:“早知當日就不讓細家嫂到老宅來養胎了。現在粗身大細,也不好再亂動了。”
吳承鑑就明白吳國英的意思,那是知道好事近噩事臨,兩事相沖了,皺了皺眉頭,他並不喜歡老人家的一些觀念,然而忍住了沒說話。
看過了老父親,又回左院陪葉有魚吃了飯,然後纔到葉家來。
葉家那邊早準備妥當了,從大門口一路都打掃得一乾二淨,花園也稍作裝點,時已進冬,放在北方飄雪已下,廣州卻不然,這時正是涼爽時節,花園裡幾株桂花開得正好,葉大林就讓在桂花樹下設了茶座。
他挽着吳承鑑的手,翁婿兩人親親熱熱來到桂花樹下,只留下吳七葉多福伺候,這才問:“今晚見啓官是有什麼安排?”
吳承鑑含笑說:“是啓官要見我的,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葉大林冷笑了兩聲:“不過是要知道你明天的打算。”
吳承鑑笑了笑,與葉大林一起在桂花樹下坐了,不搭腔。
如今吳家小廝裡頭茶藝最好的是吳小九,但吳七也不差,葉家準備的是工夫茶具,吳七就擺弄了起來,衝了一泡烏龍。
翁婿喝了一巡,葉大林才問:“說起來,昊官你明天到底是什麼打算?可得給我先交個底。待會對上啓官,咱們翁婿倆才能同進同退。”
吳承鑑嗅了下第二巡茶香,呡了一口,道:“我的意思是咱們先做事,把好事給辦成了,爭權奪利的玩意兒不妨放在後頭。總商的位置,就讓啓官繼續坐着吧。”
葉大林道:“番夷真的肯放棄賠償?你還能從他們手裡敲出錢來?”
一個多月前的那場大火之後,九大保商個個損失慘重,整個廣州哀鴻遍野,以往威風八面的保商們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有的去找兩廣總督,有的去找粵海關監督,有的去找潘有節、盧關桓,自然也有人來找吳承鑑葉大林。
個個都在想着洋商們來逼賠償怎麼辦,債主們來逼貨款怎麼辦。
總督府也罷,監督府也好,連同潘、盧都算上,個個都在打太極,沒人能給出個實訊。
其實這些小保商小商戶也知道這事爲難,之所以還到處求告也只是博一個萬一——結果真給他們博到了!
當半個月前他們求到吳承鑑頭上時,吳承鑑竟然給出了一個模糊的應承,這一來,大小商戶們猶如滔天大浪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繩索,攀上了就要往上爬!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朝吳承鑑看,所有人都朝吳家靠攏。
但吳承鑑只道這事如果大家願意信他,他或者能想出個辦法來,所有被大火波及的保商和商戶們本來都快絕望了,聽了這話馬上如同快渴死了的魚蝦看到瀑布一般蹭過來,但無論他們怎麼追問,吳承鑑都一句話也不再開口了,只說半個月後見分曉。
只有對葉大林時,吳承鑑才吐露了一點虛實,暗示說他會去找東印度公司,不但要讓洋行答應減免賠償,而且還要讓番夷借一筆錢來作爲十三行重建的啓動資金。
葉大林聽了也沒再漏出去,雖然他自己還半信半疑,卻已經借了這個勢辦成了好幾件以前辦不到的事情,比如跟樑家置換了兩個鋪面——在這節骨眼上大夥兒不敢得罪吳承鑑,也就不敢得罪葉大林。
不過對於吳承鑑能不能做到他誇口的事,葉大林卻是心懷忐忑的。
吳承鑑便拿出了米爾頓先生簽名了的那張初步協議,這張協議是中英雙文的,那些雞腸(粵語對歐洲文字的謔稱)葉大林看不懂,但中文還是認得的,掃了一眼,大喜起來:“昊官,沒想到還真讓你辦到了!”
他之前還一直猜疑着吳承鑑是不是故意放出風聲,設成騙局,然後把跳入局中的人坑了,以此彌補吳家的損失呢。
這時拿着那份初步協議,葉大林笑逐顏開:“這事一旦辦成了,往後十三行,全都睇你頭了。”
吳承鑑笑了笑,道:“沒那麼誇張。”
“怎麼會誇張。”葉大林道:“你這送來的是救命的錢啊。有了這張協議,那些大小保商、上游商戶,你想怎麼勒他們都行!別說他們,就是粵海關、總督府那邊,也能敲下一塊肉來!”
吳承鑑沉吟着,搖頭:“不了,這些賠償、結款如果能順利免掉、結掉,那麼事情就到此爲止。一場大火下來大家都夠嗆,不要再添枝節了。我知道岳父大人你這段時間得了一些好處的,不過也適可而止吧。”
葉大林也知自己的事情瞞不過他,也知道吳承鑑的意思,只是他還是有些奇怪:“你真的不做總商?我跟你直說吧,潘、易兩家已經暗中來見過我,話都說明了,只要你真能讓番鬼免了賠償,還借出錢來,他們願意倒向我們。老樑也來見我,說了兩句暗話,那意思卻很清楚:這事如果能成,盧家那邊,也會向着我們。”
“還是不了。”吳承鑑道:“我才幾歲?當年啓官被否了子繼父職的時候,可比我現在還大些呢,再說啓官才做了總商多久?我現在去替了他,那是把我放在火上烤,而且潘吳兩家的大仇就結下了。所以還是算了吧,咱們讓啓官擋在前頭,自己悶聲發大財不是更好?”
葉大林哈哈大笑,隨即道:“只是這樣就太便宜啓官了。”
吳承鑑笑着搖頭。就在這時,下人來報:“同和行啓官的轎子到了。”
葉大林和吳承鑑一起起身,迎到了大門口,三人相見,潘有節笑道:“昊官,達官,咱們都是自己人,何必這麼客氣。”
吳承鑑笑道:“啓官既是兄長,又是總商,於私於公,我都該倒履相迎呀!”
葉大林道:“葉某是地主,更不能不出來了。”
三人一起大笑,潘有節走中間,左手挽着吳承鑑,右手挽着葉大林,三人手挽手,在衆人矚目之下,親親熱熱地走到了桂花樹下,茶已經換了,水剛剛開沸,一箇中年女茶師衝了茶,請三大富豪品茗。
三人賞着桂花,喝了三巡茶,潘有節才道:“明日保商會議,昊官你作何打算?”
吳承鑑道:“一切聽啓官的安排。”
潘有節道:“米爾頓來找我了,說你拿了個協議去找他。提了免賠償、低息貸兩事,言語之中,大概對昊官你有所不滿,想我來接手這事情。”
葉大林心頭一震,望向了吳承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