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南進門就有人來報:“安將軍來了!”
安溪這些日子來得頗爲勤快。起初是指着能借蕭南與洛陽高門攀上關係,後來竟有了幾分真心相交的意思。
蕭南是有些哭笑不得。安溪受他叔父知遇之恩,怎麼着也不可能站在他這邊,所謂惺惺相惜——一想到收場他就沒了興致。這世間有的是不計得失的往來,但是如果註定要拔刀相對,何必爲友?
何況今日,他連敷衍的心情都沒有。因說道:“就說我不在。”成飛領命下去。
蕭南想了想,往別枝樓走過去。
別枝樓原是客房,正光四年秋嘉敏和嘉言住過一宿,後來就一直空着,蕭南有時過來。他這會兒不想見人,想一個人靜一靜,這裡再合適不過。
元明修下出這招棋,自然還有後手。南平王府如今仍然被圍,三娘行動舉止都有人跟着,一個謀劃不當……他倒不介意假戲真做,但是他不想三娘這樣委屈——在他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他還是想她心甘情願。
南平王遲遲沒有回師,在意料之中。
雲朔亂局,洛陽城裡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只要南平王能夠沉住氣,從中得到的好處,洛陽城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其實不看好元明修,雖然這月餘他至少表面上整合了洛陽的大部分資源。
但是這樣薄弱的聯盟,別說可靠了,可信度都相當之低。等到南平王回師——那就看南平王有沒有這個野心了。
以蕭南對南平王的瞭解來看,至少元明欽時候,他是沒有這個野心。但是人的野心,往往是一步一步催發出來。當他回到洛陽,發現洛陽不堪一擊,洛陽,乃至於整個燕王朝,都有賴於他的兵馬的時候——
或者是,在他向元明修稱臣之後,接踵而來的猜忌、削弱、架空——那幾乎是可以預料的一件事。
元明修如今容不下安溪,日後怎麼能容南平王?南平王的幼子,是胡太后親手扶立的幼主,要說名正言順,可比元明修這個自封的皇帝要名正言順得多。就不說元昭詡還可能死在這場混亂中了。
雖然蕭南相信即便元昭詡死了,也不會是死在元明修手上——但是他信沒有用,還得南平王夫妻父女信哪。
如果元昭詡沒死——他爲什麼不出來?
蕭南在昭詡的名位下畫了一個圈。他不知道元昭詡如今人在哪裡,處境如何,是受了傷,還是別的什麼緣故一直沒有消息。如果說南平王府被圍,憑着對自家防衛能力的信心,他敢不出現;王府深夜走水,他可能因爲消息不靈通而不知道,沒有現身。那麼他與三娘“成親”,他還忍得住嗎?
元昭詡是他不得不計算在內的一個變數。
反倒是南平王妃無須擔心。雖然她手裡有不少人馬,但是三娘不是六娘子,情況不明,她多半是一動不如一靜。
就看元明修如何出招了。
這月餘,元明修就斷斷續續給安溪使絆子。說將士護送他北來,勞苦功高,功高需賞,從宮裡挑了一批宮人許配將官。安溪自然不肯,即便當真要安家於此,也該與中原豪族聯姻——娶這些宮人管什麼用。
元明修等的就是他反對,把風聲吹出去——自然不提將官,只說將士人人有份,無奈安將軍阻攔。
幸而安溪在這支人馬中威望甚高,就是有小小風波,也都壓下了。
但是元明修原就沒指着一舉成功,只是先把這些不滿的種子種下,等適當時候行雲布雨,就遍地生芽了。
元明修的這些打算,安溪心知肚明,然而他手頭的資源實在有限,金陵又遲遲沒有消息。洛陽親貴個個首鼠兩端,元明修對他的不滿和反抗已經越來越明顯,他被堵在洛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兩百年前晉室內亂失去中原,之後五十年裡數次北伐,都得到了中原豪族響應,但是數次無功而返,最成功的一次他們收復了長安,然而後院起火,匆匆而返。
那之後,再無北伐。
又一百年過去了,偏安江南的士族漸漸習慣江南水土,而中原豪族也不復有故主之思。也對,哪裡來的故主?晉室亡國都七八十年了。他從前總聽說中原如今粗鄙,但是親臨洛陽,才知道也是衣冠之鄉。
書同文,語同音,習同俗——你如今再來說他們是異族,誰在乎這個?
老百姓只在乎穿衣吃飯。
如果金陵一直不派兵來援,他也只能盡他所能守住洛陽,實在守不住,他帶來的這些江東兒郎,他得全須全尾地帶回去。
安溪的這些想頭,蕭南雖不能盡知,也能猜到個七七八八。認真說來,洛陽城堅,只要物資充足,軍民上下得力,即便是南平王大軍回師,守上一年半載其實問題不大——前提是元明修聽話。
問題就在於,元明修主意又大,守城也好,打仗也罷,見識都不算高明。
除了廣平王、高陽王這些上了賊船怎麼都下不來的宗室,這洛陽城裡高門都不會跟着他死心塌地,一旦有個裡應外合的,就像他當初破城一樣——他手裡可信的、能用的,還是隻有安溪這支人馬。
可惜了這支人馬,他也想要,蕭南忍不住笑了一笑。
元明修在他身上沒少下功夫,話裡話外地提金陵,提他原本該是吳國太子——都哪年哪月的賬了。
大概是一直不見效,急起來,所以才下了三娘這劑猛藥。
算他下對了。
但是接下來,他可不能光等了。元昭詡的婚禮上出了這麼個意外,已經是頗不吉利,他可不想他和三孃的婚禮也——
那多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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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假的,也不能留這樣的遺憾。
蕭南在紙面上寫了“李貴妃”三個字。元明欽活着的時候,他時常進宮,也遠遠見過她幾回,書房裡,獵場上,騎射書畫都頗爲出衆。李家滿門被滅,她還能從胡太后手下死裡逃生,心計也是了得。
他們兄妹前後得到元昭詡兄妹救命,今兒在昭陽殿,她數次向三娘示好。三娘輕信,保不定就信了。畢竟如今羽林衛掌在她表兄濟陰王手裡,如果她真心援手,於南平王府的處境大有裨益。
但是在蕭南看來,這個人只是個變數,而且是個大大的變數,不下於昭詡:元明修可是指定她操持他與三孃的婚事。
元嘉欣已經靠着出賣南平王府取得元明修的信任與歡心,焉知李貴妃就不想?她從前在元明欽身邊過的什麼日子,如今在元明修身邊過的又什麼日子,沒了家族扶持,她和嘉欣一樣,唯一能倚仗的就只有元明修。
元明修自然知道她與元昭詡兄妹的淵源,如果善加利用——絕對比元嘉欣更好用。蕭南敲了敲額角,但是元明修能用,他就不能用麼?
他如今算不到元明修的具體計劃,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讓他跟着他的節奏來。當然,還是需要三娘配合。
只是他如今又見不到他。
蕭南微嘆了口氣,有太多需要推敲的細節。如果反客爲主,拿下那七千人馬,即刻南下,三娘她——會願意嗎?
心神微分,就彷彿有風拂過。
十七郎與他約定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想到十七郎,蕭南從屜中取出一卷書信,信邊起了毛,其實並沒有存放太久,只是他摩挲的次數有點多了。十七郎說是給他的大禮,他當時還道他大驚小怪,待打開了看時,也是一陣頭暈目眩。
那信裡說:“此子甚佳”、“爲父想來亦可”。以南平王在軍中的說一不二,給女兒的信竟然會寫得這樣扭扭捏捏,小心翼翼。蕭南幾乎可以想象南平王抓耳撓腮,在紙上塗塗抹抹的樣子。
從來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明欽這個媒三娘可以不認,但是南平王的命令,她怎麼會不認。
蕭南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他心裡實在是歡喜的。帶她南下,帶她到金陵,帶她去莫愁湖,看風起,蓮葉脈脈,一波一波傳着水痕。
六月,蓮蓬出水,蓮子青青——她還沒有吃過蓮子吧。
永安元年三月二十二日,宋王蕭南迎娶蘭陵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