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護進進出出。
數不清的生理鹽水和紗布繃帶,絡繹不絕地往病房裡送,小護士慌慌張張推着車進走廊,止血鉗被晃到地上,她急的眼睛都紅了。
後來有個醫生替她撿起來,放進消毒銅盒裡,拍拍她的肩嘆氣,“用不到了。”
小護士的眼淚,唰就下來了。
廖亞宜自殺了。
她是臨牀主治醫師,用手術刀割了腕子,根本救不回來。
壓在枕頭下的遺書裡除了交代自己的孩子和父母親友,另就是請同僚不必相救,也不必遺憾,她要放完身體裡被玷污的血,纔好乾乾淨淨地去見康秉銘。
康秉銘的遺照被端端正正擺放在遺書旁邊,廖亞宜在遺書署名前,最後一句話就是我來陪你了。
小男孩坐在媽媽涼透的遺體邊,低頭看着爸爸的黑白照片,啪嗒啪嗒掉眼淚,他知道媽媽也會和爸爸一樣,以後就只能在硬邦邦的木框子裡對着他笑了。
陶和貞聽到消息,哭昏在走廊上。
廖亞宜的孃家在南京,廖家人堅持要在祖籍爲女兒發喪,所以康公館四個月後再次迎來的這場葬禮,規模並不大,只允許親友入內弔唁。
林家也來了人,林祖晉在靈堂前鞠躬還沒結束,袁劾朗就上前薅住了他的脖領子。
等衆人匆忙趕到相勸,林祖晉已經被袁劾朗掐着脖子按到了花園的風水缸裡,林家的隨從只敢在跟前圍着勸,除了礙於袁四公子的身份,畢竟他手裡還又把鋒利的手術刀。
袁憲至和袁蘊君兄妹連哄帶嚇,說盡了好話,纔沒讓他把隱忍的刀口給割下去。
林祖晉得到解脫,順着水缸栽倒在地上,從嗓子眼裡咳出來一條小紅金魚,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人被擡走救治,袁劾朗被兄長罵的狗血淋頭也不在乎,安安靜靜站在靈堂外,看着小男孩給他母親燒紙錢,勸也勸不動。
許佛綸重新上過了香,公館外的報喪鼓又響了,在下一家弔唁者來前,她從靈堂側門離開。
康馥佩披着衣裳坐在太陽地的長椅裡,偶爾抓把玉米粒喂草坪上到處亂遛的四隻鴿子,鴿子吃得胖嘟嘟的,正咕嚕咕嚕地散步,大概沒有一點想飛的念頭了。
“這還是三年前大嫂買給我的,當時說是信鴿,我覺得它們長得太胖,肯定很笨,餵了很久才讓它們從家給我往學校帶信。”
這三天她已經瘦脫了形,臉上淤血消散了,但是傷口未愈,眼睛裡毫無光彩。
許佛綸說,“後來送到了嗎?”
康馥佩點頭,“第一回的鴿子叫男同學拿彈弓打下來烤吃了,第二隻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試了三次才送到我手上,這三年我在護校和醫院兩頭跑,也沒再讓它們送信了。”
許佛綸說,“你以後想讓我來陪你說話,就讓它們給我送信。”
康馥佩試着彎了彎嘴角,還是沒有笑出來,“也可以,咱們揹着六哥說點悄悄話,他以後要是和哪個女人不清不楚的,我就給你通風報信,你來收拾他。”
許佛綸說好。
可是康馥佩手一歪,玉米粒兒全撒在了腳底下,她哭出聲,“可是佛綸,我想我大嫂了。”
她拼命地哭,眼淚砸在圍過來搶食吃的鴿子的羽毛上,啪嗒啪嗒,打溼了一小撮又一小撮。
鴿子帶着滿身大大小小的雪花點兒撲棱着翅膀跑遠了,不敢再靠近。
許佛綸抱着她,讓她躲在她的風衣裡放聲痛哭。
後來她哭到岔氣,還在不停地道歉。
大嫂,對不起。
許佛綸生日那天,她們是在出醫院前接到的信,她和汪鐸秘密的聯繫方式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所以當盼望了幾個月的心上人終於肯主動相見,她高興的忘乎所以。
她讓廖亞宜先去六國飯店赴宴,她跟汪鐸見過面就隨後跟上,不會耽擱太久,她覺得她跟佛綸的關係很好,佛綸會原諒她的遲到。
可廖亞宜卻很擔心。
汪鐸被小七救下已經很長時間了,三番五次的約會都沒有露面,爲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選擇和小七見面,她決定跟着她一塊兒去看看情況。
康馥佩拗不過她,心想着大嫂是向着她的,給他們放個風也很好,於是她開着汽車離開醫院後,拐去了信上約定的地點。
那地方雖然靠近鬧市,可衚衕裡卻是人跡罕至,姑嫂二人將近等過了二十分鐘,仍然沒有汪鐸的蹤影,康馥佩覺得這次仍會像前幾次一樣失望而歸。
就在她要回車裡的瞬間,被人從身後用手絹捂住了口鼻,手絹上是稀釋過的哥羅芳,雖然能讓她渾身無力,但是不足以讓她徹底暈過去。
她被人抱上車,過了很久才意識到廖亞宜也倒在了後座。
迷昏她們的有三個男人,開着她們的車不知道上哪裡去,但是他們的對話讓她毛骨悚然。
她和大嫂是被綁來威脅康秉欽的,但至於怎麼威脅,他們並沒有統一口徑。
直到有個男人出了那個主意。
他們要把她們帶到六國飯店輪流糟蹋,趁着許佛綸的生日宴讓北平所有的上流人士都看看,康家的女眷有多麼下賤,這樣的威脅對康秉欽來說才最有效,纔會讓他心生畏懼從而放了林祖晉。
她們根本無法反抗。
康家的車一路暢通無阻,她們清楚地知道自己被男人抱下了車,走過飯店前的街心公園,進到電梯裡,再來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地獄。
地獄裡還有別的男人在等着,不知道數量,因爲她只想儘快地死去。
在別人知道這件事前,死了就一了百了。
她當時已經咬住了舌頭,是廖亞宜從地上艱難地爬過來,死死地掐住了她的頜骨,後來她重新被人拖走,而在她臉頰上留下的疼痛拯救了她。
可救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康馥佩一直哭到流不出眼淚,許佛綸叫來兩個女傭把她帶回房間裡去,給她擦了臉吃了藥,命人看住她,這才離開了康公館。
公司今天仍舊熱鬧,幾個相熟的太太小姐買過了新式的秋裙,看到她就上前寒暄,難免會提到廖亞宜的死,“……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佛綸小姐今天去弔唁,可知道內情?”
康家對外的說法是康秉銘和廖亞宜伉儷情深,她思念亡夫過度,醉酒後一時沒想開。
許佛綸只順着這個理由敷衍,“康參謀長夫婦感情始終很好,自參謀長過世之後,大少奶奶的情緒一直不太穩定,所以……”
她和康秉欽的關係最近,她說是,那一定沒有錯了。
沒討着什麼新聞,太太小姐們又閒扯了幾句,意興闌珊地離開了。
她上樓回辦公室裡坐着,可直到天黑也沒看進去幾行字,腦子嗡嗡的響,從生日那天就落下的毛病,看了醫生吃藥卻始終好不了。
翹枝說今天提早打烊,她也答應了。
樓梯都沒下完,公司門口就飛快地橫了輛車。
陳志洪從車裡跳下來,也顧不得軍裝凌亂,風風火火往裡闖,還撂開兩個小女孩子伸來阻擋的手,險些沒叫人給摁地上。
許佛綸從樓上下來,“陳營長這是遇上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了?”
這時候也不講什麼男女之別了,陳志洪拉着許佛綸的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人丟車裡了。
汽車一股風似的卷出去,他一邊看路一邊說,“許小姐,您去勸勸總長吧,一下午關在辦公室誰也不讓進,喝了四個小時的酒了,再這麼下去又得吐血!”
她皺眉,“出什麼事了?”
“他要刺殺林祖晉!”
許佛綸無動於衷,“好事。”
最好老的小的一塊了結了,多省事。
得!
陳志洪憋了一路的勁兒就被這倆字打散了,果然人以羣分,什麼樣的師傅就得有什麼樣的徒弟,不勸也就罷了,還火上澆油。
他不敢抒己見,只順着話頭往下講,“前省長楊隸畏罪潛逃,北面的趁勢佔了察哈爾省,接下來就兵臨北平天津了,如果總長再推辭出戰,總統下令就以軍法處置。”
許佛綸想了想,“那他的家仇就更加報不了了。”
陳志洪說是。
康秉欽無意再發動任何戰爭,他這幾個月來一環又一環的計,擺了那樣多的迷陣,不過是爲了把康家從泥沼裡撈出來,不再受任何勢力的壓制。
如今到了最要緊的關頭,卻功虧一簣。
何況在康家受了這麼大的變故之後,要他放棄,何其艱難?
許佛綸進了公署,走到辦公室前,推門進去,酒氣熏天——
一道黑影迎面飛過來,嘩啦,酒瓶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粹!
“滾出去!”
康秉欽的聲音已經沙啞的不成樣子。
摸着黑,她繼續往裡走,直到腦門上頂了槍口。
她並不害怕,只是摸了摸他的臉頰,“康秉欽,是我。”
槍收了回去,他的喉結滾了滾,陰狠的目光也瞬間柔軟下來,又倒回沙發裡,仰面躺着。
她坐在他身邊。
很久之後,他慢慢把身體靠了過來,頭搭在她的肩上一動不動。
額前的碎髮刺的她脖子很癢,她沒動,只是抱住了他,“喝水嗎?”
他只嗯了聲,還是沒動。
茶几上有杯放涼的水,許佛綸也沒有重新倒一杯來,只是喝了一口溫在嘴裡,然後再餵給他喝。
現在的康秉欽很乖順,很聽話,慢慢地把水嚥下去,“來幹什麼?”
“路過,看看你。”
六天前,他也跟她說過同樣的話。
康秉欽哼笑。
“康秉欽。”
“嗯。”
許佛綸說,“你出兵吧,想殺的人,我替你去殺!”
他的五臟六腑突然翻江倒海,一陣陣的腥澀直往喉嚨口涌。
她伸手。
他一口鮮血咳在了她的掌心裡。
滴滴答答,掉在了她漂亮的裙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