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衍白興味盎然地聽完,不由一笑:“代總理既然對我瞭如指掌,就應該知道去年元旦時,我已經離婚了,說起來這本就是件私事而已,只是代總理未免太急於求成了。”
康秉欽掏出煙盒,挑選了一支,慢慢平復情緒。
在佛綸面前,他從來就沒有什麼方寸可言,爲她置身危險是心甘情願,但不表示他能無所顧忌地把軟肋再交給別人,適可而止。
他說:“也對,故土難離,榮先生總要回北平。”
等回了北平,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
“這纔是我請代總理來的真正目的。”榮衍白忍不住笑起來,“阿佛的身體,你也看到了,長途顛簸只能讓情況更壞,所以回程時,代總理的專列可否捎她一程?”
康秉欽點頭:“我會派人接她。”
“如此,就多謝了!”
狹路相逢,勢均力敵。
他就說,除了許佛綸,在別的任何事情上,康秉欽這個朋友還是值得交一交的。
榮衍白看着周介暉護送人離開公館,意味深長地笑了。
二樓的房間裡,榮老太太正捲了袖子,用絨布沾了生薑水給許佛綸擦頭:“……衍兒小時候身上長蝨子咬壞了頭皮,怎麼都不長頭髮,我也是用姜給他擦了好久,你看……”
“娘!”榮衍白進門,有些無奈,“多久的事了,您還拿出來說!”
榮老太太瞪他:“你這孩子,冷不丁出聲嚇我一跳,說你小時候長得孬又不是現在,許小姐不是外人,有什麼不好意思!”
許佛綸從沙發裡轉頭,打趣他:“曾聽一位老夫人說起她的大女婿,生得是這世上少有的俊且有本事,那時候以爲是她自誇,直到見了你,這才相信世上確實是有這樣的人。”
“這下高興了?”榮老太太起身洗手,輕輕往他身上拍了一記,母子二人相視而笑。
榮衍白陪母親出門,她站在走廊上,回身推推他:“去陪陪許小姐吧,娘瞧她今天又沒什麼精神了。”
他嗯了聲,將她送到了房門前,這纔回來。
許佛綸摸了摸光溜溜的頭皮,對着鏡子左看右看:“怎麼看都像和尚敲的那木魚,是不是長頭髮了,還是謝姨在安慰我?”
榮衍白在她身後彎了腰,指指她的頭頂:“娘並不是安慰你,這裡就冒了發茬。”
她捧着臉,很泄氣:“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長,我想燙捲髮了。”
榮衍白仔細打量了很久:“捲髮老氣,阿佛的臉小,理個短髮纔好看。”
“是麼?”
她擡起手在耳朵邊比了比:“留到這裡,跟學校裡的女學生似的,好看嗎?”
“好看。”
她怎麼樣,都是好看的。
他扶着她的沙發蹲下來,擡起頭看着她:“等回了北平,你就試一試。”
許佛綸眼睛裡沒什麼光彩:“就要回去了?”
他點頭:“這裡正在打仗,無論勝敗都不適合你養病,我今天讓康秉欽來,是請他用他的專列送你回去。”
她的反應仍舊平平:“好,讓人收拾行李。”
榮衍白仍舊執着地盯着她的眼睛:“阿佛,你沒有話想對我說?”
許佛綸想了想:“你和謝姨也一起回去嗎?”
嗯,避重就輕。
她是個長情的女孩子,始終沒有放下,母親說她精神不好,可爲之不好的那個人,以後是要常見的。
榮衍白說:“我留在這裡,有些事情沒有辦完,你和娘先回北平,之漢會安排住處。”
她嗯了聲:“知道了。”
他不肯逼迫她,只是拍了拍她的椅背,當作安慰:“半個鐘頭後把藥喝了,我帶你下樓吃飯,下午睡一會,等我回來,和你一起收拾行李。”
她摸了摸懷裡的貓,說好。
他起身,她卻叫住了他:“榮衍。”
榮衍白沒回頭,在一絲不苟地系斗篷的帶子:“嗯?”
“我沒想到你叫他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不過來了也好,早晚都是要再見面的。”
“別多想。”他俯身,摸了摸躺在她膝頭呼呼大睡的貓。
直到離開前,他始終都沒有再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裡蓄着淚,啪嗒一聲掉在貓身上。
貓被驚醒,一雙異瞳可憐巴巴地望着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背,刺刺的,有些癢。
後來她把貓抱起來,捂在臉上,淚如雨下。
兩天後天還沒亮時,瓢潑大雨就傾盆而下。
下了汽車再登上專列,短短的幾步,衣服就被打溼了。
榮衍白將身上的斗篷解開,換下許佛綸手裡那件溼漉漉的披風。
等他直起身,康秉欽不知什麼時候進了車廂,正靠在牆壁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三人同室,氣氛尷尬,許佛綸扭頭,看車窗外立着的美麗牌香菸廣告。
發車前,康秉欽在她對面的沙發裡坐下。
她當時正在看廣告牌上的女模特呂美玉小姐,被“有美皆備,無麗不臻”的廣告詞環繞,光彩照人,她有些羨慕她一頭漂亮的捲髮。
“華成菸草,你試抽的那支捲菸,就來自這家公司。”康秉欽的言語間有笑意。
其實對於那次經歷,她和他的記憶都應該很深。
她看他抽了很多年的煙,有一回就想親自試試。
結果煙倒是點上了,她模仿他的模樣吸了一口,嗆得直哭,哭到菸頭把手指都燙紅了,纔算結束。
以致於往後很多天,再看到他抽菸,她眼睛裡就會莫名地飽含淚水。
說起來,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許佛綸也笑起來:“好的事,你不說,偏偏撿我的荒唐事提。”
她的身體單薄的不成樣子,笑一笑,骨頭就凸顯出來,他的心被狠狠攮了一刀。
“你當時,真是膽大包天。”康秉欽的氣息有些不順,單手解開了襯衫的兩粒鈕釦。
一瞬風流。
許佛綸收回目光,搖搖頭:“我是個野孩子,這點,你不是知道的嗎?”
他知道她過去的所有,可她已經對他別無所求。
物是人非。
他不再開口,她也只是輕輕地笑着,車廂裡安靜下來。
外門的敲門聲響起得很突兀,一下又一下,很急迫:“總座!”
唐勳開了門,側身讓翁慶瑜進來,他低聲說話:“總座,大沽口出事了!”
兩天前,以英法爲首的五國公使向臨時政/府提出抗議,表明國民軍在與奉軍作戰的過程中封鎖大沽口港口的做法,違反《辛丑條約》,要求立刻解除。
今日清晨,國民軍被迫開放大沽口口岸。
午後,日本兩艘驅逐艦無視示警闖入警戒區,炮轟大沽口,已致數名將士死傷。
國民軍盛怒之下還擊,將日軍艦攆出大沽口岸。
事態已至不可調和,總統公署數次致電斥責。
康秉欽聽完,反倒笑了:“斥責?跪的久,都忘了怎麼站着!”
翁慶瑜不敢再開口。
專列離開天津北已有段距離,許佛綸回頭望了望:“三年前的那位總統先生,是不是就在這裡被奪去了印信,演了出鬧劇?”
那是件荒唐事,說出來可笑。
車廂裡劍拔弩張的氛圍卻絲毫沒有得到緩解。
康秉欽起身:“佛綸——”
國務當前,她知他心急如焚,便笑着點點頭:“我困了,到北平再叫我,你自便。”
他伸手想撫撫她的臉安慰幾句,可竟然那樣巧,車身猛然晃盪,她的臉和他的手本是近在咫尺,卻硬生生地錯開老遠。
康秉欽再看時,她已經歪進斗篷裡沉沉睡去。
等他再回來時,有個漂亮的女茶房捧着茶盤,彎着腰在向許佛綸殷勤地介紹各種茶葉。
她對這些向來沒什麼偏好,挑了杯看着順眼地放在自己面前,又擡頭對他笑笑:“我記得你喜歡喝君山銀針,是這一杯麼,那就一起留下吧!”
女茶房恭敬地離開,許佛綸將茶水端起來聞了聞:“也不怎麼樣想喝,算是個念想,七歲跟着媽媽去哈爾濱坐的是三等車廂,除了忍滿身的煤灰之外,還受了一路列車員的粗暴辱罵。”
當時她就想,早晚有一天她得坐在頭等車廂裡,也要列車員恭恭敬敬,瞧瞧她的臉色纔好。
康秉欽聽她說的有趣,就笑:“你年歲尚小,心思就這麼重。”
許佛綸挑挑眉:“都說了我是個野孩子,可能隨我那個爹,要不怎麼在土匪窩裡混飯吃,虧得你來得早,我還沒來得及往歪路上走走。”
他說:“佛綸,以後我……”
“謝謝。”她打斷他的話,偏過頭:“我能照顧好自己。”
桌面上的兩杯茶緊緊地挨着,飄蕩的熱氣也交融在一起,他凝神看了很久:“有什麼打算?”
許佛綸屈指彈了彈茶杯,叮噹——
“我的公司這一年命運多舛,所以總要把失去的都討回來,心裡這口氣大概才能放下,嗯,我這人心思重!”
康秉欽笑。
門外安靜的過道突然混亂起來,男人女人嘶喊叫罵,像一鍋滾開的沸水翻下,許佛綸轉頭看過去,車廂內的隨從早已嚴陣以待。
很快,門被人敲響,聲音急切:“總座!”
是唐勳。
翁慶瑜請他進來,許佛綸看見走廊上捆着個女人,被兩個衛兵死死得摁在地毯上,還在破口大罵康秉欽是賣國賊,是洋人的走狗。
是剛纔那個漂亮的女茶房。
唐勳命人將桌上兩杯投了毒的茶水收走,又請了隨行的醫生來檢查身體,確認平安,這才徹底放心。
康秉欽再次離開車廂,距上次也不過二十分鐘。
“你留下!”他擡手,示意跟隨的唐勳。
門重新關上,所有的嘈雜都聽不見了。
唐勳拎着槍在車廂裡來回走,許佛綸抱着貓坐在沙發裡看他:“從山西回來了?”
唐勳並腳敬禮:“是,許小姐還記得我。”
許佛綸點頭:“這樣的事,在他身邊常有嗎?”
唐勳沉默了一會:“一個月,這是第五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