竈膛裡燒着樹枝,煙熏火燎地燉着湯藥和白粥,院子裡雞鴨牛羊在聒噪,堂屋裡傳來一聲疊一聲劇烈的咳嗽後,大人嘆小孩兒哭。
這樣的光景裡,翹枝領着三個小姑娘把吳平映堵在牆角逼供。
二十來歲的高大男人,手裡捏着支鉛筆,畏畏縮縮地站在葡萄藤架底下,沒說話臉先紅,說了話也是一問三不知。
翹枝回醫院跟許佛綸模仿完當時的場景,下了結論,“人長得不錯,畫畫的也不錯,可是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就會勸你彆氣啊彆氣,我看不是能用小九九糊弄咱們的料!”
小姑娘說話嘴沒把門,一邊的龐鸞聽得又氣又羞。
她說完走了,龐鸞纔開口,“先生,平映只會演奏畫畫和教書,待人也特別真誠和善,不是那種陽奉陰違的人,更別提有能力到上海證券交易所去做空頭。”
才離開幾天,往日雷厲風行的女人變得這樣溫婉柔和。
許佛綸說,“你在他家住的好嗎?”
“好。”
她笑笑,“也對,往後那就是你家了,聽說他在舊屋後新蓋了座院子,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龐鸞回答,“秋後,挑選了我生日那天,先生如果有時間,我想請先生……”
“如果有空,我一定會去。”
許佛綸點頭,將手邊的盒子推給她,“你我共事一場,出生入死,不講虛情假意,這些錢你收着,當作嫁妝也好傍身。”
龐鸞羞愧難當,“我雖然離開先生,但是心仍然同先生在一起,我被家庭所累無法跟隨先生去天津,但是北平有任何異常,我必然會通知先生。”
許佛綸笑笑,沒說話。
龐鸞咬了咬牙,“包括平映,如果真的像先生所說,我也不敢對先生有所隱瞞。”
“但願她言出必行吧!”
翹枝送完人回來,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能捨得,換作我大約未必,終歸是我的男人,心裡頭藏着私情,偏袒他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許佛綸笑看她一眼,“之前說不讓男人拘束你,現在又說這樣的話,我怎麼沒看出來你什麼時候與她不和的?”
翹枝說,“我就看不慣她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又走得乾脆利落的,心裡頭也不掙扎,倒顯得我們這些人這麼些年抵不上一個吳平映似的!”
掙扎也沒有用,早已經有了取捨,總會義無反顧。
許佛綸抿勻了口紅,從鏡子裡看她生氣的臉,“那好,回頭我脫不開身,就你去參加婚宴,跟她說明白!”
翹枝嚷着不願意,“再說鸞姐婚期後一個月就是先生的生日,這會是頭次在天津又逢着咱們新公司開張,得要大操大辦才行,我要時時看着小姑娘們,免得她們偷懶!”
“我看是你想偷懶。”許佛綸從大衣箱裡找了件新衣裳換了,“叫你盯着姓孫的胖老頭兒,可怎麼樣了?”
翹枝從文件袋裡倒出一沓照片來,“他家裡的太太是河東獅,以前除了商會就是昌泰,不敢去別地兒,現在在乾麪衚衕養了小情人,十六七唱刀馬旦的漂亮姑娘。”
“乾麪衚衕?”
許佛綸翻了翻照片,小情人還挺英氣,“怎麼選了這麼個地兒?”
翹枝說,“上回姓林的親信和蔣青卓也在這個衚衕裡,只是那場大火之後,臨近幾家已經搬走了,孫老頭兒買了兩間宅子打通成一個院,一星期去一兩回。”
“女戲什麼來歷?”
“大福班的,在廣和樓唱戲已經有三年了,認識的都是三教九流,之前也給人當過小老婆。”翹枝把名冊遞給她,“是這麼兩位,但和林家八竿子打不着。”
許佛綸笑笑,“身家看起來是挺乾淨。”
翹枝說,“不是他們,所以我一度懷疑是姓孫的跟林家有往來,但跟了這些天確實沒有發現,先生您說,會不會真的是湊巧了?”
許佛綸不置可否,“再跟段時間。”
翹枝點頭,“先生去天津後,秀凝手底下的小姑娘留兩個伶俐的,繼續盯梢。”
許佛綸說不用,“你們查了這許久,榮衍白早該發覺了,商會裡出了內賊,他自己會收拾。”
省得多此一舉,到時候鬧得跟蔣青卓似的下場,被臺門下道滅門令,日子沒個好。
翹枝打了個冷戰,試探道:“聽您這意思,往後上天津,咱不回來了?”
“再說吧。”
翹枝嘻嘻笑,“您捨得康長官嗎?”
捨得怎樣,不捨得如何?
想容現在已經跌進了谷底,她得萬分地努力,才能把它從絕境里拉上來,纔不枉費所有人以及所有心血,這件事她必須完成。
等見了人,她問了同樣的話,“康秉欽,你捨得我嗎?”
他從就職典禮上回來,帶着衛兵爲她收拾公司,端着杯茶慢悠悠地晃上樓,抽空瞥她一眼,“你覺得?”
她當然覺得是捨不得的,於是笑眯眯地開口,“捨得,還會把你的小公館給我嗎,你這裡正在慢慢地把我裝進去,哦?”
手指在他的胸口滑啊滑的。
他低頭看了眼,笑而不語。
“只是再捨不得,你也要去打仗了,我是問等你回來,”許佛綸慢慢把手撤回來,湊到他手邊喝了口茶,“來天津探探親哦,好讓我覺得沒那麼孤苦伶仃。”
康秉欽捏捏她的臉頰,“哪裡孤苦?”
身邊的門被推開,裡面桌案櫃椅蒙上了悽悽慘慘的白色罩布,昔日的主人早已經蹤跡不見,她歪着頭嘆氣,“新人換舊人了,苦不苦?”
她慣會用這些死物,虛張聲勢,康秉欽笑着搖了搖頭。
夥計上樓來擡傢俱,走樓梯晃盪時,從櫃子裡晃盪出一雙白色的拖鞋,掉在樓梯上。
前頭那夥計抱怨,“阿嬸不說收拾乾淨了麼,怎麼還有雜物?”
後個將拖鞋踢踢,踢到了樓下的雜物堆裡,“大概是生活講究,阿嬸昨天說了這雙拖鞋是放在馬桶間門口的,看起來也不便宜,萬一哪位回頭來要了,不好就這麼丟了。”
他們說着話,就搬着東西出了公司門。
康秉欽將目光從洞開的門裡收回來,“這地方什麼用途?”
許佛綸說,“設計師和成衣師傅們開會休息全在這裡,空閒時候,模特們偶爾也會上這裡端茶端咖啡,怎麼了?”
康秉欽嗯了聲,沒再說話。
許佛綸打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
他將茶杯裡最後一口茶餵給她喝,看她嫌棄地擰起眉頭,就又笑了,“去了天津,自己萬事當心。”
她琢磨他這話裡的意思,“看來你是真的捨得我了?”
康秉欽說,“我在養病,或許半年一載也出不了院。”
他身體向來不差,雖說不可能即刻痊癒,但是這些天氣色好了點,人也有了精神,長久的住院恐怕真的是爲了規避風頭。
許佛綸趴在欄杆上,半張臉埋在衣袖子裡,甕聲甕氣的,“真打算,連面子都不維持了?”
康秉欽冷笑。
她說,“那你打算到什麼時候再北上?”
“按兵不動。”
許佛綸扭臉看他,瞬間明白他心底的想法,“你得要想明白,這步是險招,無論成敗,你都有一半喪命的可能,聽說那位東北王的心思可是摸不透的!”
兵者,詭道也。
越是摸不透,越對他有利。
執政/府已經千瘡百孔,補漏已經是補不得了,不如,在他手裡結束爲好。
話到此處,已經不必再提。
許佛綸起身,正要往下個屋子裡去,韓嘉儒匆匆從樓下上來,“總長,二小姐出事了。”
康秉欽未發一語,領他下樓。
行走之間,只聽韓嘉儒說,“前兩天學生遊行不只是北平,天津上海南京包括廣州都有他們和工人的運動,二小姐的火車沒法順利抵達廣州,在南京失去消息已經兩天了……”
再往後的話,許佛綸沒有聽見。
他們已經出了公司,車隊疾馳而去。
她站在原地看了半天,覺得很是沒有意思,不由得笑笑,轉身推開了眼前的門。
房間裡的傢俱已經搬空了,只窗戶玻璃上掛着幾張紙片,是吳平映前幾天廢棄的畫稿,樣式還很不錯。
她撕下來,準備離開時,看見了樓下一個身材瘦削的乞丐,蹲在電線杆邊上的陰影裡,破碗裡也沒幾個錢。
許佛綸招手叫來翹枝,“給他個大洋吧。”
翹枝看了眼,“先生您也太好心了,從學生砸公司那天他就在這兒了,咱們人成天給,也不知道給了多少,大約是覺得有錢纔不願意挪地方。”
許佛綸沒再說話。
下午,公司已經收整完。
許佛綸出門時跟翹枝說火車票,電線杆邊上的乞丐慢慢站起身,挪到她跟前,伸出她的破碗掂了掂。
翹枝不耐煩,攆他走,“去去去!”
乞丐也沒生氣,半擡起頭,呲着牙嘿嘿地笑。
許佛綸掃了眼,這才發覺不對勁來,這一口整齊細嫩的牙,分明就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擡起頭,衝她眨眨眼,又掂了掂破碗。
翹枝生氣,“說了讓你走,怎麼聽不見呢,耳朵壞掉啦?”
許佛綸定神看了看,“你跟我進來。”
翹枝要跟着,卻被她阻止。
小姑娘掂着個破碗,步履蹣跚着進了空蕩蕩的公司。
房間裡頭落地窗簾拉着,偶有夕陽從縫隙裡鑽進來,落下一線光明。
許佛綸抱着肩打量她,“咱們之前見過?”
小姑娘仰起頭,把頭上的帽子一掀,胡捋了兩把臉,滿面是笑,“許先生,您還記得我?”
許佛綸皺眉,“張如卯?”
小姑娘點點頭,“是我呀,你看——”
她從袖子裡掏出個手絹,裡面包着黑色的網紗小帽,“這還是上次您親手給我戴上的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