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到的特別早。
一場轟動整個城市的婚禮和刺殺案發生不久之後,學聯團體和民衆組織對關稅會議的反對更加強烈。
二十八日,聚集在神武門前請願的民衆多達五萬,明確表示反對臨時執政的賣國行爲,堅決擁護南方革命思潮,並要求解散關稅會議。
學生敢死隊和工人武裝保衛隊爲首的人羣包圍了總統公署,並佔領了京師警察廳和郵電局,攆走公署要員,在內閣癱瘓之後四天,總統公署也停止辦公。
第二天,不斷擴大的遊行隊伍在廣場前舉行了國民大會,通過“解除臨時政/府權力”和“解散關稅會議”等各項議案,憤怒的民衆還把照相館內總統掛相全部銷燬。
總統公署惶恐不安,被迫向東北求援,然而東北軍中高級將領在數日前倒戈,正自顧不暇,無力應對。
最後關頭,卻因支持民衆遊行的國民軍右派突然背棄合作,這場轟轟烈烈的活動只能宣告結束,然而總統公署在這兩天的兵荒馬亂中,受到滅頂之災。
況且近在咫尺的天津陷入戰火月餘,北平人心惶惶,總統在新年初始就通電全國表示任屆已滿,不繼續執政,正式下野前的事務交由代理國務總理全權負責。
然後袁家這位頂樑柱稱病閉門不出,袁家勢力在內閣的影響就日漸衰弱。
而林家自從把北平商會給了二兒子林祖元,臺門交到幼子林祖明的手裡,再無心理會內閣和參政院面臨的爛攤子,將小女兒林祖清給了總統當姨太太表忠心之後,安心撈錢。
於是曾經有名無實的代理國務總理,一夜之間軍政大權獨攬,康秉欽每日工作幾乎通宵達旦,陶和貞日夜心疼,可又不敢隨意開口勸說。
他心裡有道傷,病入膏肓,誰也碰不得。
當日事發突然,陶和貞對許佛綸的死訊仍舊抱有懷疑的態度,直到十一月二十一日晚上,中央醫院送來了爲許佛綸診治時的詳細病案,她才確信那個女孩子是真的沒了。
林祖晉在慈善醫院養病,康馥佩聽說之後,抄起手術刀就往他的病房裡闖,要不是袁劾朗及時攔下,她大概已經和林祖晉同歸於盡了。
康秉欽深夜從公署開車趕到醫院,將康馥佩帶回了家,兄妹兩個坐在客廳裡,整整一夜,始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從那天起,康家誰也不敢再提許佛綸的名字。
康秉欽上下班的時候,偶爾會繞道許公館和想容公司。
兩棟房子都早已經落了鎖,人去樓空,只剩下牆壁上張貼的白底黑字的訃文,介紹許佛綸的身份和生卒年月,生平經歷也不過寥寥幾句。
訃文沒有刊登在報紙上,許公館也沒有舉行喪禮,和許佛綸相關的人與事,彷彿朝夕之間全都消失不見,只剩空蕩蕩的洋房盼不迴歸魂。
昔日仰慕許佛綸的男女,只得在公館和公司的舊址門前放下一束又一束的紅玫瑰,以寄託哀思,然後再鞠躬致禮,抹淚而去。
康秉欽有一回路過許公館,看見挺着肚子的龐鸞被吳平映扶着,把門前滾落的枯敗玫瑰花收拾整齊,她把花瓣裝進白布袋子裡,都埋在棕櫚樹底下。
往後,他的汽車就再也沒有從公司和公館門前走過。
陶和貞以爲他是不願意接受許佛綸已經死了的事實,想勸卻又無從開口,只因爲他表現的太過正常,和許佛綸在時並無異樣。
一個星期內,康秉欽會勻出來兩個晚上的時間,回家陪她和康馥佩吃頓飯,剩下幾天都在公署辦公,逢週日會帶着侄子去中山公園看鹿或者划船。
陶和貞曾委婉地試探過,連陪坐的康馥佩和周曼蘅都警惕地看着康秉欽,然而他並沒有什麼不妥的反應,和她說笑,和她們說笑。
連公署的官員都覺得,康代總理的脾氣在近一個月變得更加溫和了,雖然話還是跟往常一樣的少,但最起碼和顏悅色的時候很多,不至於讓人心生畏懼。
然而春風拂面也僅僅只是表象,他剷除異己的手段卻越來越狠,勢頭甚至隱隱地超越喜歡把對手的人頭掛在火車站示衆的那位東南王,身邊的人根本捉摸不透他的脾氣,越發心驚膽戰。
陶和貞倒是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康秉欽心思被公事佔滿,就沒工夫惦記死了的女人了,看他這些天的狀態,她也能漸漸地安心。
她以爲康秉欽對許佛綸的感情,雖然會比他之前交過的女朋友們更深,生死相隔後肯定會難過,但過去也就算了,從沒見他把兒女情長放在過心上。
可是後來,她發現康秉欽病了,這個病生在他心裡,從許佛綸死的那天晚上起,就已經無藥可醫。
除夕當晚公署有宴會,康秉欽回家已經是後半夜,陶和貞被驚醒,見他滿身酒氣很不放心,說了幾句話就叫廚房給他準備醒酒湯。
等到陶和貞端了湯上樓,發現康秉欽臥室的門沒關緊,他正坐在燭臺下的椅子上在看手裡的東西,她推門的手不由得停住了。
後來,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把紅木梳子,小心翼翼地在梳掌心裡的一綹長頭髮。
黑髮很整齊,只是已經失去了光澤,頂端倒帶着一塊像是皺巴巴的皮肉,卻毫無血色。
能讓他視若珍寶的,那女人是誰,不言而喻。
可她死了,死了兩個來月了。
深更半夜,他對着死人的頭髮溫情脈脈,陶和貞嚇得魂飛魄散,手止不住的哆嗦。
湯灑出來,燙到她的手背,她低叫了聲,康秉欽驀然轉頭——
他的陰戾的眼神,殺機畢現。
陶和貞的聲音硬生生卡在嗓眼裡,湯碗的蓋子抖得當啷噹啷地直響。
“媽——”
康秉欽不知何時打開了門,接過了她手裡的托盤。
陶和貞嚇得後退了一步,沒敢再看他的眼睛:“我看你有點醉了,趕快喝了,就睡吧。”
他嗯了聲:“佛綸睡了嗎?”
陶和貞渾身發冷,死死地掐住手心:“她,她睡了。”
康秉欽笑笑:“她晚上吃的什麼?”
陶和貞聲音都變了:“吃,吃了碗芋圓。”
虧得以前讓周曼蘅調查過許佛綸,知道她愛吃甜食,不然這會猛地問起來,準得露餡。
可康秉欽的臉色越發不好:“她不愛吃那東西,是又跟誰生氣了,我去看看。”
“你別去,她晚上吃的多,芋圓就舀了一口,給放下了!”陶和貞拉不住他,眼看人就要到樓梯口了,“她睡了,你再吵,可就是跟你生氣了。”
康秉欽點頭:“我知道了,媽,你也回去休息吧。”
陶和貞哪還有心思闔眼,坐在客廳裡一遍遍想他剛纔的舉動,到底是真醉了,還是爲了個女人走火入魔。
每過半個小時,她都要上樓看一次,可康秉欽的臥室關上了,根本進不去。
她提心吊膽,一直坐到了天亮。
七點十分,康秉欽下樓吃早飯,表現的並無異樣,甚至對昨晚的舉動一無所知,陶和貞不得不將古怪的事情歸咎於他酒後無狀。
可當天晚上,康秉欽在參加完總統公署的新年招待會,沒有回家。
陶和貞多方聯繫,才找到了他的新侍從官唐勳。
這位出身於混成旅的年輕將官,卻哽咽着出聲:“總座在許公館。”
陶和貞趕到時,康秉欽披着大衣,獨自坐在結了冰的湖邊。
唐勳說:“總座在別處夜夜都不能閉眼,除了來這裡才能休息幾個小時,他始終不肯相信許小姐已經過世了,這兩個月他派了無數的人手去找她,北平都快被挖地三尺了。”
天津南京上海,甚至連遼西和鄱陽都讓人翻遍了,沒有消息就再找,可這樣得找到什麼時候?
找一輩子嗎?
唐勳抹了把眼睛:“老夫人勸勸總座吧,許小姐是真的沒了,不是跟他置氣躲着不見,再這樣下去,總座的身子會被拖垮的!”
可該怎麼勸?
陶和貞看着他從湖邊起身,慢慢地踱回房間裡。
康秉欽進了一間屋子,就會摁亮電燈,再叫聲佛綸。
無人應他,他就一間房一間房地找過去,直到許公館二十二間屋子的燈全被他打開。
他孤身一人站在房間裡,再慢慢地把每盞燈關上,最後回到許佛綸的臥室,躺在她的牀上,闔眼入睡。
陶和貞捂着臉,泣不成聲。
康秉欽病了,他把自己流放到荒蕪人跡的絕境,默默等死。
陶和貞沒法眼睜睜地看着,她讓康馥佩請醫生。
袁劾朗找到他的導師代爲引薦,並帶着康馥佩去了趟上海的心理學會,請了那位專攻心理治療的西洋教授來北平會診,吃藥和行爲療法持續了月餘,根本沒對康秉欽起到任何作用。
他能夠照常工作,出席各式各樣的會議,做出延長臨時政/府壽命的各種決定,可他不能閒下來,閒下來的時光裡處處都是許佛綸。
可他每天總要勻出時間來,去做這件事情,陶和貞見過他對着頭髮說話,和頭髮議論軍事機密,和頭髮同牀而眠。
她實在無計可施,已經顧不上那個洋醫生再三告誡,不要刺激康秉欽。
有天晚上,她直言不諱:“六兒,許佛綸已經死了,死了三個月了,你不能再執迷不悟!”
康馥佩想攔,已經來不及了。
康秉欽卻根本無動於衷,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後來,他再也沒有在康公館裡梳過那縷頭髮。
陶和貞絕望了。
她一度認爲,康秉欽這輩子就活在許佛綸死去的陰影裡,或許哪天他熬不住,也得跟着去了。
三月,奉系軍艦在大沽口被國民軍擊退當日,康秉欽在公署接到一通電話:“康代總理,別來無恙!”
他攥緊了電話:“榮衍白!”
電話裡的男人輕笑:“是我,不過,您想不想見見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