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曲唱罷, 薛小憐與段玉樓一同退下。獨孤楓又命絲竹班子奏起清樂,便引一衆人等出了錦鱗閣。眼見皇甫倩與簡寧在花苑各處觀燈猜謎,房子陵、獨孤楓陪伴左右, 衆人皆軋成一堆, 這教霍青如何不急?當日擊鞠賽上, 一時昏了頭腦, 不敢說全無惡意, 卻不想致君上傷重如斯,險些貽害朝綱、危及社稷。故在紫宸殿前,羞愧交加, 面對伊人質疑,無顏以對。這三日來於承天門前守侯, 每遇人兒路過, 皆不肯稍作停留, 設法一見。今日出遊,更是正眼不曾瞧過一回。仔細想來, 定是怨怒未消。得趕緊尋個機會,解釋清楚才行。念及此處,霍青幾步走上前去。
衆人正圍在一座燈架前打燈謎。只見綠珠從一盞海棠燈的燈穗子上取下一片小箋,拿在手中朗聲念道:“‘任他萬水千山遠,魚書雁帛總得來。’打《易經》中一句。”簡寧、皇甫倩、房子陵、獨孤楓都思索起來。阿奴、雁兒、芳菱則端着酒水茶點, 立在一旁瞧熱鬧。頃刻, 房子陵道:“我猜着了。”便要作答。誰知, 張了口竟忘了。不禁拿扇柄往自家腦袋上連敲數記, 自言自語道:“哎呀!我方纔想到的, 怎的一時說不出來了呢?容我再想想,再想想。”衆人不禁鬨笑起來。
綠珠掩袖之餘, 趁人不備,挪步上前意欲提醒。皇甫倩眼尖,一手拽住她袖子嚷道:“雲姬,你看呀。有人還沒過門,便要幫起夫婿來了。這怎麼成?罰酒!”綠珠立時臊紅了臉。簡寧笑道:“不錯。斟兩杯酒來。詐糊的要罰。徇私作弊的,更要罰。”當即一人一杯迫着喝了。皇甫倩忍不住打趣道:“好啊。還沒成親呢,合巹酒倒先喝上了。”逗得衆人又笑。綠珠臊得不行,將小箋塞入佳人手中,便退到一旁去了。
“謎底應是‘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驀地裡,霍青伸手過去,從簡寧手中抽走箋兒。佳人轉過身來,兩人眼神相遇,各自心頭一陣抖顫。房子陵隨即附和道:“對了,對了。我方纔想說的正是這個。怎麼一時竟說不出來呢?真真慚愧!”皇甫倩道:“子陵表哥,虧你還是國子監的高才生哩。我和楓表哥不曉得謎底,情由可原。雲姬說她未曾細讀《周易》之類,也還說得過去。怎麼連霍家表哥和綠珠都知道的,你卻說不出來?應當再罰一杯纔是。”房子陵無奈,又喝了一杯。
獨孤楓道:“每道謎題皆有彩頭。霍家兄長揭開看看,這一題是何彩頭。”霍青依言,低頭撕去箋紙背面彌封的蓋紙。果然上面寫有謎底,正是‘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一句。下注一行彩頭,卻是:贈暖玉鞍一面,猜中者還可指定在場任意一人把盞,共飲三杯,以示慶賀。獨孤楓道:“果然物盡其用。坐上此鞍,有溫火之氣,可抵冬日嚴寒。此鞍能爲霍家兄長馬前效勞,亦是它的福分。”霍青大方領受,言道:“多謝了。”隨即便要飲酒。
只見男人的目光在衆人臉上依次留連後,便徑直望向佳人。簡寧心虛,忙打岔道:“這是什麼彩頭?猜錯了要喝酒,猜對了還要喝酒?怪沒意思的。你們玩,我往水閣裡坐坐去。”皇甫倩不依,攔道:“方纔幾題,你爲何不說?自己猜對了,都乖乖喝了。此刻一聽要與人把盞,便想逃走。不成!若我是霍家表哥,自然也要勞煩你這天下第一的。”獨孤楓、房子陵亦在一旁攛掇。佳人延捱不過,親自斟了酒。霍簡二人當即對飲三杯。這一番傳杯遞盞,不知情者觀之,只當是佳人礙於禮法,所以羞怯難安。卻不知,兩人心頭情愫翻涌,別有萬般銷魂滋味在其中。
不行!絕對不可以心軟!不然會害了他。下一刻,簡寧又在心中反覆地告誡自己。所謂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列位看官想必一定責怪女主朝秦暮楚、出爾反爾,又或是膽怯懦弱、毫無主見。在此不敢辯解,只問列位若設身處地,又當作何決斷?情愛這東西,原無道理可言。唯今不過感嘆,天意弄人,教有情人不得一處廝守。另又不免生出一時瑜亮之感。若天子不是生得那般俊美非凡,又肯對佳人下足功夫,而是一糟粕委瑣之人,只怕人兒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肯屈服的。
好不容易,霍青終於覓得機會。那邊廂皇甫倩、獨孤楓、房子陵、綠珠等仍在花苑內駐足流連,賞燈猜謎。錦麟閣內,霍青卻立於門簾前,攔住了佳人的去路。“煩勞將軍大人避讓。”阿奴替人兒罩上五色雲裘後,行至男人跟前納福道。“公主說了,若將軍也在此閒歇,她不便打攪,仍出去了纔好。”霍青聞言,兀自不動,反命令道:“你權且退下。容我與公主談講幾句。”阿奴自是不肯奉命,轉回身看向佳人。簡寧搖了搖頭。便回身又道:“請將軍自重。此刻水閣內無人,實在不便。若果真有話要講,待稍後倩寧公主一行入內閒談,大家再聊不遲。”霍青心頭焦急,哪裡肯聽,低吼道:“退下!”大手已不覺按向了腰間長劍。
大木頭,又來這一套!簡寧立在阿奴身後,將男人的動作看得分明。“阿奴,你且往偏廳稍待片刻。”阿奴怕主子心軟,不無擔憂,連忙接道:“可是公主……您別忘了……”簡寧道:“我自有分寸。”阿奴聽了這話,仍是不安,只好勉強退下。
星前月下,伊人倚瑤窗而立,映襯着窗外美景,此中情境,丹青難描。霍青在一旁癡癡地望了一晌,正欲開口。不料簡寧率先道:“那謎底是什麼意思?”霍青不防佳人還有興致探問這個,略一怔,上前一步道:“《彖》曰:習坎,重險也。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維心亨,乃以剛中也。習乃重疊,坎爲險阻。水當盈滿之時,方纔靜止。若有一日不盈,便要一路前行,縱有萬千險阻也當無所顧忌。水之至柔而能勝物者,維不以力爭而以心通也。不以力爭,故柔外;以心通,故剛中。大約是這個意思。”說着,霍青底下伸手過去要牽人兒荑手。簡寧反應倒快,往旁邊挪了一步,教男人撲了個空。
“既是不以力爭而以心通,那爲何做出那等事來?”佳人又挪數步,已行至另一扇窗前。霍青聽她語帶責怪,不免心急,欲近前好好解釋一番。簡寧低喝道:“別過來!教外頭瞧見了,算怎麼回事?窗戶多的是,偏立在一處。有話在那兒說就是了。”霍青聽聞,幾乎不敢相信。伊人竟如此絕情,言語中大有從此了斷之意。想了幾日的話到了嘴邊,竟說不出口來。簡寧擡眼偷覷其神色,心中着實不忍,唯有狠心道:“將軍既無話說,那本宮少陪了。乞日後謹慎言行,方不辜負皇上的信任。”言畢,轉身要喚阿奴出來。
“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促忙中,霍青追上前去,自後一把將佳人攬入懷中。帶了幾步,兩人便靠着粉壁摟作一團。“快放開!這裡是人家地方。你鬆手!”只見簡寧一邊低啐,一邊拿小手用力掰着男人的胳膊。霍青卻死死環抱住人兒不放。“究竟出什麼事了?莫非皇上已然知曉?你倒是告訴我啊!”男人急得什麼似的,哪還管得了別個。“知道與否有何區別?這樣偷偷摸摸下去,我實在厭煩了。左右都是死路,還走它做什麼?今次算是僥倖。可誰知道下回又會生出什麼可怕的事來?算了罷,就到此爲止。好嗎?”說完這一通,簡寧深深吐了一口氣。對不起!霍青。全是我不好。別怪我!
“我帶你走!”隨即,霍青扳過人兒肩膀,強令她面向自己。“遠走高飛,離開這裡!”簡寧揚起嘴角,笑了笑。“別說傻話了。你明白這樣做的後果。於家於國,都不允許我們如此。不然,何必等到今時今日?”霍青頹喪之極,一手箍住人兒腰肢,一手捧起她面龐。“別拿這些搪塞我!是你……你轉了心意!怪我傷了他,對嗎?”簡寧強定心神,擡手捉住男人臂腕。“你恨我、怨我,隨你。千萬別怪皇上,和他毫無干系。全是我的錯。”霍青手上的力道漸漸弱了,清亮的眼眸早已一片混沌。“我明白了。”男人口中喃喃道:“這怨不得你……怨不得你……。”
這時,外頭傳來嬌呼,卻是皇甫倩的聲音。簡寧整理心緒,移步窗前。小妮子正在那廂衝自己連連招手。
“怎麼啦?大呼小叫的。”
“雲姬,快出來呀!歇了這麼久。人少了不熱鬧啦!”
“知道了,就來。”
簡寧應完,喚來阿奴,兀自出了水閣。行至衆人面前,皇甫倩迎上來道:“咦?雲姬,怎麼你的眼眶紅紅的?”簡寧道:“是嗎?”忙掩飾道:“一定是剛剛喝了酒的緣故。好久沒喝了這麼多了。再喝下去,不止眼眶紅,只怕整個臉都要紅了。”
房子陵在一旁聽了,愈加起疑。落後趁衆人笑鬧之際,輕聲探詢道:“方纔見他也進了水閣樓。鬧彆扭了?”簡寧再不願提起,只道:“別問了。”房子陵又道:“對了,那日擊鞠賽上……”“別說了,我不想知道了。”簡寧打斷道。無所謂了,結局已經定了。回首向水閣望去,燈火闌珊處,有一人在窗前獨立。
這真是: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欄人斷腸?惆悵東君不相顧,空留一片惜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