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五月十五乃雲姬的生日, 簡寧既已託生成了她,自然要“入鄉隨俗”。雖說彼時年輕女子並不作興過生日,但有錢有閒之人藉此機會小小地操辦一場也不算希奇。這先不提。單說天子接到佳人命人送來的請柬, 午後處理完政事, 回到顯仁宮梳洗更衣, 好不容易等到差二刻戌時, 便乘了龍輦往御花園而來。
其時, 火傘初降,微風習習。天子下得龍輦,跺過石牌樓, 只見一輪明月剛剛從天邊升起,映照着翠光湖碧波滌盪, 低空還不時有蜻蜓掠過, 心下竟覺暑氣全消, 十分舒暢。須臾,兩名侍女上前來行禮問安。皇甫擎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初雲公主的貼身侍女漱霞, 便問:“公主人呢?宴席擺在何處?”漱霞道:“啓稟皇上:設在拜月亭。”皇甫擎聽了,便要前往。
漱霞又道:“皇上,此處距拜月亭尚有些路途。天氣炎熱,公主特地備下輕舟一葉,意欲載您渡過翠光湖去。上了岸, 只需走上幾步便是拜月亭了。”說話間, 便見一艘小船自翠光湖對岸緩緩蕩來。船上僅有一名侍女, 頭戴竹笠, 立在船尾搖櫓。
李延福見狀, 阻攔道:“皇上,這如何使得?恁樣小船, 實不穩當。難得來一趟御花園,還是散步過去爲好。”皇甫擎略一遲疑,又問漱霞道:“果真是公主的主意?”漱霞欠身回道:“奴婢不敢妄言。”及至小船在柳堤靠岸,天子便撩起袍角登上船去。
李延福欲從之,漱霞道:“纖舟狹小,煩勞公公辛苦,走去拜月亭罷。”李延福不肯,漱霞向其打了個眼色。李延福往那搖櫓的侍女身上打量了一番,明白了。轉而向天子告道:“乘此小船,皇上倒可以盡覽湖山美景。老奴不敢打攪皇上雅興,領奴才們自往拜月亭去。”皇甫擎點頭許之,遂令李延福及一衆儀仗自行前去,自己則命那侍女搖櫓開船,往對岸徐徐蕩去。
泛泛綠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身處湖舟之上,天子不由想起魏文帝的那首《秋胡行》來,便隨口吟道:“芙蓉含芳,菡萏垂榮。夕佩其英,採之遺誰……”那侍女聽了,也不搖櫓了,開口接道:“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
皇甫擎呆了一呆,隨即回身看去。只見那侍女解下竹笠,笑吟吟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爲樂方。”天子乃嗤鼻道:“羞也不羞?這話該由朕來說纔對。”言畢,沖人兒伸出手去。簡寧便挽住他大手,走至船中,二人並肩坐了,任憑小船在湖上隨波輕蕩。
“人家秋胡夫妻五年不見,識不得面也算情由可原。怎的幾天不見,你就認不出我來了?”佳人噘着嘴,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來。“我哪裡想到你會去搖櫓?你又帶着斗笠。朕瞧瞧,手給磨破了沒有?”皇甫擎摟定人兒肩頭,捉住她一隻小手查看。
“哪有那麼嬌貴?”簡寧抽回手去,白了天子一眼。皇甫擎便低下頭去,往人兒面頰上親了一口。“不生朕的氣了?”簡寧靠在他懷裡,反問道:“你還生我的氣嗎?”皇甫擎呵呵地笑了兩聲,接着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朕的定力不足。看了你那封寫得狗屁不通、又臭又長的請柬,不得不投降了。”
佳人忍俊不禁,嘟囔道:“你才‘狗屁不通’哩。”天子聽見,豈肯罷休?“小妖精,你竟敢當面辱罵朕,該當何罪!看我如何將你的小嘴咬爛。”說着,扳過人兒小臉便要接吻。“不行!”只聽一聲嬌喝,某人拿雙手將下半邊臉兒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美眸來,忽閃忽閃的,燦若星辰。
皇甫擎道:“爲何不行?”簡寧捂着嘴,應道:“你忘了我們爲什麼吵嘴啦?你還沒答應我的請求呢。”皇甫擎恍然道:“朕說過了,不行!”簡寧道:“爲什麼不行?”皇甫擎沉下臉。“朕說不行就是不行。你目下應當好好地調養身子,等着給朕生兒子,而不是去辦所謂的女報。更何況,女子在家中相夫教子纔是正經,讀那報紙有何用處?你在宮裡頭乖乖地呆着,不許整日胡思亂想。”
原來那一日與張婕妤、薛嬪在醉花軒內一番談話之後,簡寧便尋思着欲幹出一番事業來。一來用以打發無聊的後宮生活;二來學以致用,不至埋沒才幹。經過反覆思量,佳人決定先辦一份女報。這件事既容易被彼時之人所接受,又於天下女子有益,而且還能集合後宮諸嬪之力。誰知一經提出,皇甫擎堅決反對。二人起了爭執,言辭激烈,所以纔有了這幾日的冷淡。
見皇甫擎仍舊不允,簡寧唯有使出美人計來。於是挪動身子坐到天子腿上,摟定其脖頸,主動往他脣上香了一口。看着皇甫擎面色和悅了,方纔嗲聲嗲氣地拿出事先想好的一套同他理論起來。
只聽佳人道:“子曰:有教無類。雖是女子,終究還需明白事理方爲賢明。不知陛下以爲然否?”皇甫擎忍住笑意,答道:“然也。”簡寧便道:“歷來閨閫中知書識理者衆,而街坊村野悍婦卻多。原因何在?”皇甫擎道:“缺乏教化。”
簡寧點了點頭,往天子臉上又香了一記,接着道:“論及教化,雖說已有《女誡》之類在先,但那畢竟非本朝所著。何況僅限規章條目,不免呆板枯燥。又因成冊,恐難家家流傳。即使有鄉間婦人識文斷字,料想也不願去讀它。我想,不如由朝廷開辦女報。文字取淺顯易懂,定時向婦人傳遞禮儀教化,再兼顧天文、地理、詩歌、算術,就是醫方藥理、種花養草、農耕紡織等也無一不可登在報上。每期印在一張桌面大的白紙上,不過一二文錢,家家皆購買得起。長此下去,自然教化於天下女子。不止矯正品德,還可傳授各類技藝,於農事生產也大有益處。”
皇甫擎沉吟道:“開拓眼界,固然是好事,能教化愚昧,辯清奸賢。但對女子而言,亦會令其不安於本分,生出諸多雜念。於家於國,徒增動盪。”又開始臭屁了。簡寧心中不服氣,但嘴面上不宜反駁,只得順着此話說道:“國家的法度條令是做什麼用的?再說了,凡事總有正反兩面。取其利而去其弊,方爲上策。這辦女報的初衷,原來就是要教化天下女子知書識禮、安居樂業。又怎會令社稷動盪呢?”
皇甫擎又道:“可街坊村野中又有幾個識字的婦人?這報紙辦來,至多在朱門內供人傳閱解悶罷了。”簡寧道:“正因如此。所以纔要以其代替那些典籍,除了教化條章外,另有許多實用技藝,更可另闢教授文字的版塊。不求一日之功,但求循序漸進。即使女子不識字,其父兄總識字罷。即使父兄不識字,其街坊村鄰也總有識字的。連女子都知書識禮了,更何況男子乎?到時對各地開辦庠學,爲朝廷培養人材也是一樁促進呀。”
皇甫擎聽到這裡,亦覺得有幾分道理。可轉念一想,此刻正是與大燕決戰前夕,應在全國推行尚武之風,如此大肆以文德教化,豈不是反其道而行之,恐怕將來對戰事籌備不利。故而連連搖頭。
簡寧對近來朝廷增加賦稅、各地府兵招募之事已有風聞。當日在鄯城,霍青也曾同慕容熹說過,金鵬與大燕終有一戰。苦思了幾日,除了上述這些以外,佳人更想出了一個絕好的理由。只見她伸了舌尖往天子耳垂上一舔,輕聲道:“與大燕一役,民心的向背尤爲重要。有了女報,到時可以掌控天下輿論皆爲皇上所用。如何?”
天子心頭一凜,看向佳人道:“既是女報,何以能控制天下文人士卒的輿論?”簡寧道:“虧你還自稱天縱英明呢。試問文人士卒哪一個沒有妻室?這枕頭風颳起來,不比你的聖旨厲害百倍。收服婦人之心,總比收服那些文人士卒要容易些罷?”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天子似乎再也尋不出反對的道理來,唯有道:“可是辦這樣一份女報,庶務繁雜。你的身子如何吃得消?此乃前所未有之事,必定勞心勞力。朕不放心。”簡寧撒嬌道:“你放心啦。這件事也不單單靠我一個。後宮中實不乏脂粉英雄,每人出一份心力,還怕辦不成嘛?”皇甫擎道:“假如日後有了身孕怎麼辦?”簡寧道:“若是有了,我自會小心的。聽說那些農婦懷着娃兒還照樣下地勞作哩。”
皇甫擎往人兒俏鼻上颳了一記。“他們怎麼能跟你比?”某人說得嘴皮子都發幹了,於是拽住天子的胳膊搖啊搖。“好了啦,你就應允了罷。求你了!答應了,答應了……唔……”驀地裡,他封住她聒噪的小嘴。直到吻夠了,方纔回道:“但願這一次朕沒有做錯。”
簡寧聽得應允了,好不興奮,高舉雙臂連呼“萬歲!萬歲!”皇甫擎攬住她纖腰,不由嘆道:“雲姬,朕以爲你不過是隻小白兔,頂多任性了一點。現在才明白,原來是朕看走了眼。”佳人聞言,並不答話,掙脫了天子的懷抱,便往船尾去搖櫓。
皇甫擎一看,小船怎麼往回蕩了?忙道:“不去拜月亭了?”簡寧一邊搖櫓一邊回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施主現在反悔還來得及。”皇甫擎頓時哭笑不得。“我隨便說說而已,你又使起性子來了。朕說了會寵你一生一世。君無戲言。”
“這還差不多。”簡寧應道,“喜歡一個人,自然要喜歡他的全部嘛。”說着,掉轉了方向,仍往對岸搖去。皇甫擎心道: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聖人的教誨,果然一點不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