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理了一方的山賊路霸,孫向景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連日來的焦急委屈,擔心慌亂終於徹底宣泄完畢,而且還尋到了自己本心的一絲意境。
才後一路無事,孫向景與惠博文兩人開開心心地忍受着堅硬的乾糧和惱人的“車震”,兩天後趕到了鄭州城外。
孫向景一路上總覺得有些心急。他這一趟被人擄走,前後已經有了一個多月,徐方旭猶自生死不知,路上也不曾聽聞師門有人來尋找自己。孫向景倒不是覺得受了委屈,只怕師父還不知道此事。雖有仁欽桑布上師預言保證,也難保徐方旭在某處備受煎熬,因着師父不知,耽誤了身體性命。
三人在城外等着進城,孫向景忍不住探出頭去,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羣暗自感嘆。這些漁樵耕讀之輩,雖然日子過得苦些,但終究一輩子只要守着眼前一畝三分的地界,不時仰頭望望天時,最遠就是到臨近的城裡,賣賣平日所得,養家餬口。這種日子,雖是普通平凡些,卻也真是一種江湖人羨慕不來的福氣。孫向景暗想,就算看得再多,走得太遠,又能如何?問世間又有誰人一生漂泊?不管正道巨擘也好,邪教領袖也罷,最終都不得不尋一個穩妥去處,或開山立派,或隱居市井,終歸是要定下腳步,頤養天年的。想來恐怕沒誰,會像三師兄——三師兄?
“三師兄!”孫向景一聲喊出,引動周圍人羣側目。原來他方纔看城外衆人之時,竟是看見了陳風崇獨自站在城門邊一處茶寮之內,一邊舉杯飲酒,一邊四下眺望。孫向景也不擔心看錯,一來他精修暗器,目力過人;而來在茶寮裡飲酒的人物,除了陳風崇也不好再找第二個出來。
陳風崇數日前便得了訊息,算準了時間路線,一早在鄭州城裡等候孫向景過來。誰想孫向景與惠博文兩人一路遊山玩水,不知耽擱了多少時間,倒是叫他在這鄭州城外苦等了三五天。
一聽見小師弟的聲音,陳風崇連忙一把丟下手中酒碗,運起鬼魅一般的身形,三步兩步就穿過密集的人羣,來到孫向景所乘的馬車前。
孫向景買沒反應過來,看見陳風崇瞬移一般出現,伸出兩隻粗壯大手,從窗戶裡就把孫向景一把拉住,抱在懷裡,不住端詳。也是孫向景纖瘦些,換了另一個人,被陳風崇這般操作,只怕要麼是馬車崩裂,要麼是人盡斷骨折。
孫向景見了陳風崇自是十分高興,也不管他這般粗暴,只一味摟了他,急匆匆地問道:“三師兄,師兄他怎麼樣了?”
陳風崇聞言一作臉色,滿臉不快地說道:“真是我的好師弟。我從蘇州日夜兼程,興興苦苦趕到這裡找你,你卻也不問問我怎麼樣,就想着徐方旭那個小子。放心罷,他沒事兒。受了點傷,在師父那裡修養,想來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孫向景這才覺得心頭一塊大石落下,這一個多月來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終於有了結果,不由一臉喜色,又摟着陳風崇不住說好話。
惠博文與那馬伕在一旁看得新鮮,也不插話。好半天,孫向景才指着剛下馬車的惠博文說道:“三師兄,這位是……”
陳風崇一揮手,大咧咧說道:“不必介紹了,惠家的公子。在下陳風崇,向景的師兄。幸會幸會。”說着,也是十分熱情地迎上前去,說些場面話。
孫向景一愣,好奇陳風崇是怎麼認識這惠博文的。看惠博文一臉迷茫,想來他並不認識陳風崇,不知道此間又有什麼蹊蹺。陳風崇與惠博文寒暄一通,又轉頭對那車伕說道:“一路辛苦了。你且回去罷,兩個小孩兒交給我就行了。”
那車伕一愣,哪裡敢將少爺交給這來路不明的人物,陳風崇見他這般,又說道:“無妨,回去就是。你家老爺已經知道了前因後果,你只管回去想他覆命交代,他還有賞錢給你。”
車伕心裡不住嘀咕,有點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只是不住起疑。惠博文見這位陳風崇認識自己,想來怕是與自家父親相熟。惠天成早年走鏢,天南海北地處下了不少朋友,偶爾遇見一兩個也不稀奇。當下也就安撫馬伕,吩咐他自回去覆命。馬伕一百個不願意,奈何小少爺開口,又思量孫向景的師兄,想來不是壞人,這纔不情不願地向惠博文道別,緩緩轉頭走了。
這就是沒有江湖經驗的壞處。惠博文今天是遇見了陳風崇,真是毫無任何心思的。若真是有人圖謀惠家家產,從孫向景倒在惠家門前開始便重重算計,直到騙他出來,以此要挾,那才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端端倒了大黴。市井流傳的“蜂麻燕雀”四門,那真是手段頻出,真實不虛。
陳風崇原準備再費一番口舌,卻不料這惠公子真這般天真單純,打發了馬伕回去,一時也有些驚詫,暗想以後非要給這小子好好上一課纔好,省的他將來被人騙去買了,還要幫人家裡外忙活,書寫契約,錢貨兩訖之後猶自不覺。
打發了馬伕,陳風崇也不再廢話,當下領着兩人進了鄭州城裡。原本這城門之外自有門官和兵丁,衆人都小心排隊,一一進入。陳風崇這一插隊,身後衆人有的不忿,有的壞笑,只等着他被城門官好生爲難一番。
不想陳風崇領着兩人到了城門前,守門的兵丁竟丟下面前的百姓,跑過來跟他噓寒問暖,與他插科打諢。衆人一時目瞪口呆,暗想眼前這人到底是何等來頭。說沒兩句話,那個矮胖的城門官也從一旁涼棚之中快步過來,滿臉諂媚堆笑道:“喲,陳大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去了?”說着,看了一眼陳風崇身後兩人,城門官心中有數,更是笑得一臉花開,說道:“原來是接到了小少爺,也不委屈陳大俠您辛苦這幾日。”
城門官說着話,就走到了孫向景面前,只看着他仔細端詳,也不看惠博文。原本他這種一日要看數百上千人,幾十年裡風雨不改的人物,分辨兩個一讀書,一練武的小孩兒還是十分輕鬆。看了一會兒,這城門官又自對着孫向景點頭笑道:“這位就是孫少俠吧!真真是一表人才,絕佳的人品。難得,難得啊!也不枉陳大俠辛苦這幾日,又是風又是雨的,可算是把您盼來了。”
城門官一臉真誠,這幾句話說得又是十分高明,既稱讚了孫向景,又捧了陳風崇一把,說得兩人心裡都是十分受用。陳風崇過來輕輕推了他一把,笑罵道:“去去去,別盯着我兄弟看,他又不是個娘們。且看你的門去,也沒幾天了。”
城門官一聽更是笑得嘴咧到了後腦勺,高興地難以自持,連聲向陳風崇道謝,自己蹦蹦跳跳地回涼棚去了。
惠博文平日裡也見過這些沒什麼地位的小官,最是知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哪裡見過過這些人有個笑模樣的時候,一時心裡也是疑惑不解,暗想向景這位師兄到底是何方的神聖。可惜他與陳風崇粗粗相識,也不好發問,只得存了疑惑,快步跟着。
走沒多遠,三人來到了一家看着富麗堂皇的酒樓,陳風崇一面招呼,一面就走了進去。兩人跟着陳風崇一進去,頓時被這酒樓的裝潢設計震驚,惠博文不說,孫向景是見過清平坊的,一時比較也覺得清平坊似乎還稍遜這酒樓一籌。然而清平坊是勾欄妓院,銷金的窟子,這酒樓一日能有多少生意,竟也能開得這般?
眼見陳風崇進門,酒樓上至掌櫃,下至夥計地都紛紛應了上來,給陳風崇又是端水又是扇風,眉眼間多有些諂媚。若不是孫向景瞭解陳風崇脾氣,知道他絕不是置辦產業的人,都要以爲他纔是這酒樓的大老闆了。
陳風崇坦然受着衆人服侍,又叫人過來,吩咐道:“準備兩——”陳風崇轉頭看着孫向景,“師弟,你如今是一個人睡還是?”孫向景連忙說;“一個人睡。”陳風崇看着他笑笑,這才繼續吩咐道:“準備兩間最好的客房,要挨着我那間。將一切物事盡數換新,我家兄弟用不慣別人用過的。”
酒樓衆人唯唯諾諾地答應,幾個小廝飛一般地去準備了。原本單是住店花銷,酒樓招呼仔細也是應該,只要大把銀錢砸出,態度自然要多好有多好。只是陳風崇要求人家將屋內一切盡數換新,這話聽着卻是有些無理。只是看酒樓掌櫃那一臉又是害怕,又是無奈,又是諂媚的,也不知道他落了什麼把柄在陳風崇手裡,要受他這等指使。
陳風崇一臉得意地看了兩人一眼,見兩人都是一臉驚詫,心中也是十分滿足。虛榮這種東西,不管是多大的大俠都是有的。陳風崇一顯神威,還猶自不足,又叫了掌櫃準備酒席,爲孫向景與惠博文兩人接風洗塵。
孫向景與惠博文一臉呆滯地被陳風崇領了坐下,只聽他嘴裡不住念出菜名,孫向景心裡又是一個驚歎。原本要吃得好,左不過“山中走獸雲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之類,聽陳風崇點菜卻又頗有些要求,什麼“小牛不要過三個月”、“只要海魚而且海魚不得短於一尺”之類的,孫向景也是覺得他真是太過爲難店家。
耕牛作爲農事的主要畜力,自前朝開始就不允許民間私自宰殺,只有失去勞動力之後才能宰了自家吃。這鄭州又是內陸,原理海岸,海魚若是送來至少需要幾天,到時候都臭了,又哪裡能吃。
陳風崇自是不管,吩咐下去,那酒樓夥計也還真應了,下去準備。
點完了菜,陳風崇正要與兩人仔細交流一番,就聽見門外傳來一個粗壯聲音道:“嘿,陳風崇!行啊!你今兒這麼早就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