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之後,一切還沒有結束。
按照祖制,皇帝要在宮宴之後帶着皇后去祭拜先祖,而後守歲一夜。
因元治年少尚未有皇后,只好蘇幼儀代勞,和元治一道去寶華殿燒香祭拜。
母子兩像是說好了一般的默契,誰也沒提方纔宮宴上的事。
跪在蒲團上誦經的時候,蘇幼儀沒忍住打了個呵欠。
元治聽見動靜,睜開眼,“母后從前除夕是不守歲的,打從做了皇后,又做了太后,便不得不一年年地守着了。”
蘇幼儀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可不是麼?你母后最會躲懶的。可身在這個位置,很多事便身不由己了。以前我總覺得自己天性不羈,別人要守的,我未必要守。可我自己到了這個位置,我發現我願意守。”
“願意守?”
“是啊。”
蘇幼儀看了看四周,鼎中香灰燒得也快盡了,她這才慢慢起身。
元治起來扶着她,兩人朝殿外走去,春花正要扶她上攆轎,蘇幼儀道:“不必了,今夜還要守歲一夜。我和皇上走走,也好醒醒神,皇上覺得如何?”
“好啊。”
元治也覺得守歲無趣,“咱們就從這裡走回乾清宮,走慢些,能消磨小半個時辰的光陰。”
蘇幼儀笑着點頭,兩人便走在前頭,後面一大堆儀仗跟着。
蘇幼儀緩緩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元治好奇地睜大眼睛看她。
蘇幼儀講的故事一向動聽,又警戒世人,他當然樂意聽。
“從前有位地方太守,微服出門去體察民情的時候,被一個晾衣服的百姓不小心用竹竿打到了。”
“那百姓去賠不是,才知道此人是太守。太守性情不羈,想給這百姓一個教訓,便讓人把他帶回官署去。那百姓大喊冤枉,太守也不理。”
“後來這百姓便被關在府衙三日,三日中太守並未理會他。直到最後一日,他纔想起此人,命人將他放出來,又給了他十兩銀子,告訴他日後晾衣服要小心,若砸到了老人孩子說不定要出大事。”
蘇幼儀說着,看了一眼元治的神情,“那百姓自然歡喜。不過不痛不癢地被關了三日,就能拿到十兩銀子,於是興沖沖地帶着銀子回家去找他妻子。”
“這算什麼故事?”
元治覺得有些無趣,被晾衣服的竹竿打到這樣的小事,這太守勉強算是親民大度吧,不過也算不得什麼。
蘇幼儀道:“急什麼,我還沒說完。”
“百姓拿着銀子回家,才發現家裡停着棺材。原來他的妻子以爲他被太守處死了,便想懸樑自盡。又念及家裡還有一個一歲的孩子無人照應,索性連孩子一併勒死了。這百姓看到自己妻兒的屍首,放聲大哭。”
“然後呢?”
元治一聽咋舌,倒希望這故事還沒結束。
不料蘇幼儀攤了攤手,“沒有然後了,故事結束。”
元治一聽就不樂意了,大過年的,蘇幼儀怎麼還講了個這麼慘的故事給他聽?
“怎麼能沒有了呢?”
元治纏着她,哪怕她編個結局也好,“這也太慘了。不過是一不小心用竹竿碰着了個太守,就弄得家破人亡,這還有沒有天理?”
蘇幼儀故作鎮定,“是誰弄得他家破人亡?太守嗎?太守並沒有惡意,只是想小小懲戒他一下,還給了他十兩銀子呢。”
元治蹙起眉頭,“可要不是他拘了那百姓三日,他的妻子也不會絕望到上吊自殺。”
“那你說這太守該如何處置?”
元治一時語塞。
站在他的角度,這百姓的妻兒是太守害死的,可這太守也不是有意的……
怪只怪在兩邊沒有溝通好,若百姓的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無事,也不至於去尋死。
蘇幼儀瞧他面色複雜,便知自己的用意達到了,“元治,區區一個太守,小小舉動都有可能害百姓家破人亡。而你我處在這天下最高的位置,怎麼敢不謹慎一些?”
元治道:“這就是母后說的,你願意守?”
再灑脫不羈的人,到了這個位置,也不得不顧忌自己對百姓的影響,不能隨意胡來。
元治明白了,又嘆了一口氣,“沒有惡意的小小舉動,都可能讓百姓家破人亡,那若是心存惡意……就像先前西北賑災的時候那樣。”
他說的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蘇幼儀陪着他繼續朝前走去,慢慢道:“元治,現在就是我們被竹竿打到頭的時候,務必十分小心。一個舉措不對,朝堂不穩,就可能連累民間衆多百姓。我們只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元治張了張嘴,有些想問她接下來該如何處置,吏部的錯亂該拿蘇清怎麼辦,內閣的首輔之位又由誰來繼承?
想了想,今夜到底是除夕,還是不談這些爲好。
蘇幼儀也沒有主動開口談。
母子兩人靜靜地朝前走去,一時到了乾清宮,元治道:“還是去母后的坤寧宮守歲吧,若是母后累了,還可歇一歇。”
蘇幼儀只是朝他笑了笑,前頭的太監們又重新打道,朝着坤寧宮而去。
夜色已經深了。
宮中卻處處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屋子裡點燈熬油地守歲,盼望來年事事順利,盼望全家和睦。
坤寧宮裡支起了棋盤,蘇幼儀和元治對着棋盤坐下,兩人以此解悶。
無名坐在大殿頂上,任憑大風呼嘯而過,他懷抱一壺暖酒,時不時側耳細聽,能夠聽到蘇幼儀和元治落棋子的聲音。
滿宮裡都是紅得耀眼的燈籠,被風一吹,光影就晃來晃去。
坤寧宮的後殿,齊整寬敞的屋子裡,有人打了個呵欠。
“哥,我想睡了,太后今夜大約是不會傳召了。”
“別睡。”
宋如白坐在燈下,輕輕展開袖中一張小小的紙條,這是方纔宮宴之時,蘇清的侍從偷偷命人傳到後宮中來的。
他看過紙條上的內容,便在燭火上焚去。
宋如墨看見的時候,紙條已經燒了大半了,他的呵欠立刻停止,“哥,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