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拿到《工匠的三面》內部稿後,許小賀張羅導演、編導們開會,需要從程逾白的稿子裡提溜重點,儘可能找到刁鑽、尖銳的角度展開採訪,從而達到節目效果。

一篇稿子還沒看完,許正南就衝進了會議室。

許小賀看看時間,前後不超過五分鐘,目光在下屬臉上一個個逡巡而過,抿嘴笑道:“白給你們發這一年工資了,到現在還沒認清自己的位置嗎?分家大戰,切忌兩頭站隊,這個道理不懂?我給你們一分鐘時間,誰賣的我自己站出來,不要牽連同事,否則在座各位今天下班,明天就都不用來了。”

下屬們大驚失色,許正南看他當着自己的面就開始抓內鬼,氣得牙癢癢,大手一揮:“都出去。”

沒人動彈。

“都說不能兩頭站隊了,你這不是爲難他們嗎?”許小賀讀表,“還有三十秒。”

最後有個小平頭站了出來,說是自己給許正南發的消息。許小賀點點頭:“很好,算你是個男人,我替你問問許董,總部還有沒有位置給你。要沒有,你也放心,我不開你,你自己另外選個部門去吧。”

許正南的臉被臊得一會紅一會白,大罵道:“你到底還是不是我兒子?非要跟外人夥合起來跟我對着幹?要是讓張碩洋知道,這個關頭還給程逾白上節目,他非要整死我不可,到時候撤掉九號地的投資怎麼辦?”

“你現在還想着投資?有沒有點自尊心?那天在純元瓷協他都說了什麼話,你忘了?”

許正南撇過頭去:“我不跟你吵,反正我不同意。”

他認定那是徐清和程逾白故意設計陷害張碩洋的一場戲,人在氣頭上,難免說話過激,一時沒有理智,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再說退一萬步講,他只要能賺錢就行,張碩洋就是個行走的活菩薩,又有香港國際古董圈的資源和人脈,跟他合作鐵定出不了錯,頂多就是少點臉面,又不會掉塊肉。

許小賀簡直無語:“我看你是想錢想瘋了,你賺這麼多錢,確定有命花?你怎麼也不想想,現在是程逾白衝在前面給你當槍子,萬一他倒了,張碩洋朝你下手,先騙你的錢,再騙九號地,然後把你踢出去,怎麼辦?你確定張碩洋那種人,真的肯跟你分一杯羹?”

“我又不傻,只要我不簽字,九號地永遠在我手上。”

“那他如果犯法呢?你沒聽程逾白說他有盜寶嫌疑嗎?你想跟朱榮一樣下半輩子在牢裡過?”

“我……”

許正南被許小賀一番話說得多少有些後怕,只怕歸怕,哪怕多多提防張碩洋,這時候也不能幫程逾白。

許小賀冷冷一笑:“我剛纔說什麼來着,兩頭站隊是大忌,你要中立,張碩洋肯定不滿。你要站他,就做好被吃掉的準備。可選程逾白就不一樣了,他不是資本,永遠有需要我們的一天。他是景德鎮人,愛瓷如命,光憑這一點就不會搞垮九號地。有他衝在前頭,我們永遠是惠利的一方。難道跟他合作,不比抱張碩洋的大腿更踏實嗎?”

“可是……”

許家兩代人白手起家,到現在還在一個小城市蹦躂,許正南想着富貴險中求,多少有點賭性。

許小賀算明白當初程逾白爲什麼要放棄這老小子了,當真要錢不要命。他提醒道:“李可究竟是怎麼死的,你最清楚。如果將來有一天張碩洋的矛頭對向了我跟你,你猜是我先死還是你先死?”

“說什麼死不死的,哪就到那一步了。”

“你晚年打算怎麼過?捧着一堆錢進棺材?”

“呸。”

這是說他有錢沒命花,許正南真慌了。當初在醫院碰到李可,純碎只是想佔熟人便宜,跟張碩洋隨便提了一嘴,沒想到他想出那陰招,後面才接二連三滋生出一堆糟心事來。說實話他挺後悔的,一直沒敢跟程逾白說實話,一來被李可揮了刀子多少有點火氣,二來是怕張碩洋報復,屢屢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回想起國宴那晚,當程逾白敬完茶、罰完酒離開後,張碩洋陰沉帶笑的面孔,許正南忍不住一陣發毛。

許小賀說:“你我鬧歸鬧,吵歸吵,萬禾傳媒這個家不能分,不要給小人趁火打劫的機會。”

許正南心道這死孩子總算識大體,扶着他的手臂,顫顫巍巍站了起來。

“再容我想想,我現在腦子裡一團漿糊。”

許小賀鼻子哼哼,甩開他的手。

老小子慣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套中庸大法走遍天下,可現在什麼關頭?誰能給他時間猶豫再三?許小賀再次讀秒:“我給您半小時,如果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會立刻召開董事會。”

“你這是威脅!”

“我是威脅。”許小賀雙手撐在桌上,俯身盯住許正南,“老頭子,你該退位讓賢了。”

許正南眼睛一翻,差點沒當場暈過去。

這回他是真病了。

節目如期播出,反響熱烈。

當晚張碩洋在景德鎮一傢俬密酒吧喝得爛醉,酒保幫他打電話叫來黎姿。黎姿勸他收手,張碩洋趁着酒興將她推到牆角。

他頭髮凌亂,領帶鬆鬆垮垮,一雙眼睛佈滿血絲,沉得可怖。

“我可以收手放過他,那誰放過我?程逾白算計我,國際警察已經開始調查我,一旦被老爺子放棄,你知道我會是什麼下場嗎?”

黎姿和他共事三年,頭一回見他失控。他滿身的酒氣,用男女懸殊的力量掣肘着她,明明可以再進一步,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停住了。

他們在街頭忽明忽暗的霓虹燈下對視。

她沉默了很久,說:“我跟你一起回香港。”

……

程逾白退出改革組之後,照例要內部輪選新組員,贊同派和反對派各自推選心目中人選,廖亦凡和徐清作爲純元瓷協的新人都在備選之列。

最終,徐清以高票數順利補位。

這就是人心。

程逾白調侃她:“以後你就是我老大了。”

徐清把新買的向日葵拿到程逾白房間,回頭蹲到大水缸旁撈魚,魚沒撈着,一手水甩到程逾白臉上。

見他眉毛倒豎立,她喜笑顏開:“哪敢呀,誰不知道我是你的眼線,幫你進改革組盯着而已,說到底他們想選的還是你。”

一場鬧劇轟轟烈烈,各自有各自的私心,只在這件事面前,短暫地得到統一。

純元瓷協是民辦組織,朱榮從他師父楊國勝手上接過,一步步經營壯大,包攬地方各大文化協會,尚且不能成一家之言,張碩洋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短短時間染指這片土地。

程逾白目前仍是純元瓷協副會長。不過依徐清來看,他離升職應該不遠了。

“下次開大會,是不是該改口要叫你會長啦?”

“難道我不是?”

徐清哼哼:“前面有沒有副字還是有區別的。”

程逾白洗了洗手,低頭捏她鼻子:“小小年紀還怪貪心。”

說回正事,自那日從大會議室離開,所謂的事故闡述會就沒了下文,三方會談沒談出什麼結果,上面也不再考慮新的建設官人選,照理說程逾白沒有辭職的必要。

可他非但給自己打上“引咎”的標籤,還把她安插到改革組裡,她怎麼想都覺得意味深長。剛好今天有空,逮住程逾白她非要磨出個結果。

程逾白重新捧了一堆瓷泥開始揉捏,低頭說:“給人當牛做馬太久了,我想試試翻身當皇帝。”

“當誰的皇帝?高雯那邊還是張碩洋那邊?”

“有區別嗎?”

區別當然不大,反正他們合起夥來欺負他,他如今拿回主動權,當然要爲自己出口氣。徐清細想想,投資人是不可控的,許正南也好,張碩洋也罷,想當他們的皇帝估計難。

程逾白這麼說,多半還是對組織內部失望。

“你這是以退爲進,給他們施壓?”

“那你猜猜我想得到什麼?”

徐清哪裡知道,“人家不說了嘛,不存在沒有你就不行的百採改革,真把你踢了,以後再也用不上你怎麼辦?”

“這不是有你嗎?”

徐清撓撓頭,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改革組裡人心浮動,他們要是認可她,那認可的必是程逾白無二。倘若不認可她,那不認可的就未必是程逾白了,總之她身份尷尬,所謂的決策權也要視情況而定。

說是傀儡吧,不盡然。可要說不是,又哪裡怪怪的。

程逾白看她擰起眉頭,彈了一串泥水到她腦門上:“別多想,你是你,別人怎麼看待你,衡量你,那是他們的事。”

“那他們怎麼衡量你?”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吧。”

程逾白說,就算有其他人可以推進百採改革,目前來看最好的仍舊是他。不過領導們心思難猜,要真擼了他,他只能自認倒黴。

可是,既然明知自己並非無可取代,爲什麼還敢冒着風險辭職?徐清了解程逾白,他不是矯情的人,絕不可能爲了自證清白亦或拿喬,用百採改革來開玩笑。

“說什麼翻身當皇帝,這不是主要原因吧?”

程逾白又笑:“知我者,清妹也。”

“我現在可是你眼線,你別吊我胃口了。”

“那你可以提前結束對我的考察嗎?”

徐清小臉一皺,豎起手指搖了搖:“這是兩碼事,我希望你不要以公謀私。”

程逾白抱着泥巴騰不出手,挨她胸口蹭蹭,央求道:“就不能開個後門?”

“那你先說。”

這就心軟啦。

程逾白正得意呢,瞥見窗臺下搖頭晃腦的向日葵,想到最初的三方會談,倏而一笑,正色道:“你想過沒有,爲什麼我篤定百採改革必以教學爲首位?”

徐清馬上搬來一張矮凳,坐在面前。

程逾白覺得好笑,說道:“景德鎮不乏人才,但缺乏健全的監督體制,良好的創作環境,再有就是市場指導。這麼多年我全身心撲在改革上,一面觀察社會變化發展,一面研究相關政策,我和老師,和許多經濟學家、社會學家都聊過這個問題,他們認定外在環境可以優化,其根本問題在於人才與文化之間沒有形成一個紐帶,也就是說,人才沒有得到市場充分的展現,繼而未能形成文化效應。只有當人才和文化對等時,纔有可能形成良性循環。而我要做的就是開辦教學,通過教學試驗摸索出一條正確的對外輸出陶瓷文化的道路,這纔是將人才最大化的方式。

可我沒有想到,改革提案通過後第一步竟然是腐蝕教學。它當然離不開經濟指導,可目前的指導方式,顯然未能如願,再往下只會造成更大的損失。如果連免費教學的環境下,學生都將失去公平競爭的機會,那麼於瓷業改革而言,就更難提公道二字。人才與文化的閉環,不過又是另一個惡性循環。”

他利用了資本,又遭資本反噬,荒腔走板行至絕路,方知悔意。與其強行推進,不如暫止於此。

徐清瞬間猜到他的想法:“你想剎停教學試驗?”

不知驚訝還是震驚,她坐在矮凳上,身體直直的,竟有幾分俯視的視角。程逾白仰面看她,掀起脣角,飛快地偷了個吻。

徐清再三確認:“在這個關頭?”

一個經歷萬難終於可以繼續下去的關頭,他居然要停下腳步?

程逾白回想曾經因新冠疫情而按下暫停鍵的武漢,在數不清的日夜裡,景德鎮也在備受煎熬,一座城市到底有多少潛能和可能?人類出於愛,爲光明,又能爆發什麼樣的奇蹟?

那天學生鬧事揚言要燒了教學部後,他在公館坐到日暮西沉,想到的就是這一點,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人也好,物也罷,總有聚散。

“或許暫停一下,纔會有新的開始。”

爲了逼張碩洋退出,也給投資人們、改革組成員,以及參與其中的各部門組織一個忠告,他必須用這種方式, 敲山震虎警醒世人,那是景德鎮瓷業需要的體面,也是百採改革必須捍衛的尊嚴。

程逾白說,那不是他的百採改革,也不是他的教學試驗,而是爲萬民計,爲景德鎮計,爲成千上萬陶瓷人心中一片清明計,爲山川河流、泥沙礦石計,所要實施的一場全民運動。只有當所有人都參與起來,這場改革運動纔有意義。

徐清眨眨眼,胸間鼓起熱浪。

這無疑是場豪賭。

現在停下,損失難以其計,要清算投資款項,重新訂立合作條款,分清權屬,劃清界限,再定義建設官與投資人各部指導價值,強調人才與文化核心,可以說把一塊好不容易利益均衡的蛋糕打碎,重新進行分配。

吃進去的吐不出來。

還沒吃到的肯定於心不甘。

既是豪賭,又是一場前途未卜的硬仗。可他們已經走過千難萬難,還怕曙光前最後一刻黑暗嗎?即便通過教學試驗,後面還不知什麼在等待,百採是一世信仰,改革是終生理想,程逾白說已經做好準備,問徐清如何作想。

他噙着笑,清俊眉眼在陽光下直晃眼,徐清佯裝嘆氣:“早知道你有這念頭,我就不見色起意了。”

程逾白忍不住用沾滿泥巴的手掐她下巴,狠狠說道:“現在反悔晚啦。”

這一晚程逾白憑欄眺望昌江,徹夜未眠。

第二天純元瓷協公衆號上傳一篇文章,徐清剛給何南發去章南洞音樂廳的修改圖,就看到一條推送,點開後直接笑場。

那是紀伯倫的一首詩,名爲《我曾經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

第一次,當它本可進取時,卻故作謙卑;

第二次,當它在空虛時,用愛慾來填充;

第三次,在困難和容易之間,它選擇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錯,卻藉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軟弱,卻把它認爲是生命的堅韌;

第六次,當它鄙夷一張醜惡的嘴臉時,卻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側身於生活的污泥中,雖不甘心,卻又畏首畏尾。

這首詩下面的評論創造了公衆號文章有史以來最高數據,順利出圈後,在朋友圈瘋狂轉發,不少網友慕名而來,公衆號小編直接回復,不是本人編寫。

徐清將其視作一首催勇詩,意在激發人類的勇氣,顯然是有些人的心理戰術。

此後每一天公衆號都會出現“洗腦”文章,程某人閒賦在家,別的不多,自有大把時光,有事沒事賦詩一首,再有別的,就是可以恢復日常生活,把手作撿起來。

這一天,程逾白撿起一塊殘片,目光落在春夏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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