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乾隆五十五年 白露

往年樑佩秋從沒覺得日子這麼漫長過。

臥牀休養的三個月,景德鎮從夏天到了秋天。他透過窗,張開五指,去接屋檐下的日光。手指微微顫抖,像是感受到了溫暖,被一種鮮活的力量推動着往上。

忽而想起什麼,不等喚小童來,他急忙翻身下牀打開櫥櫃,拎起一件衣服裡外摸個遍,沒尋到東西,隨手扔在地上,再拎起一件衣服……轉眼之間櫥櫃就被扔空了,靠牀腳還剩兩隻箱籠。

他伏在櫥櫃上靜思了幾息,跳着腳去夠牀邊的柺杖,指望有支撐可以讓他蹲下來去翻箱籠,不想手和腿完全不聽使喚,弄得他七倒八歪,險些摔個狗吃屎。他不得已重新伏在牀柱上,擰眉望了眼旁邊的箱籠,又看看一旁的柺杖,手不自覺摸到萎縮而無力的下肢,眼底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扔掉柺杖,單膝用力往下一磕,整個人撞到箱籠上。

小童聽到聲響衝進來時,就看到一人半撲在地上,正吃力地扒着箱籠,一件件朝外丟衣物。他趕緊上前:“哎喲,您這是幹什麼呀?找東西怎麼不叫我?”

樑佩秋是窯廠的把莊頭頭,還是大傢伙公認的小神爺,年紀雖小輩分卻大,稱一聲“您”不奇怪。本來安慶窯承辦萬壽瓷,樑佩秋應該前途無量的,誰想……想不明白,就爲對家那臭名昭著的小東家,值得嗎?

沒了條腿,以後可怎麼辦啊!

“你看見我的佩飾了嗎?”

“什麼?”

“是一條掛在腰間的絲絛,翠綠色的,綴了寶藍珠子還有隻瓷泥小白兔,約莫拇指大小,做工很是精細。”樑佩秋聲音很急,額上已出現密密匝匝的細汗,“我記得就擺在櫥櫃裡了,怎麼會不見呢?到底放哪了?難道丟了嗎?”

他越想越是心驚,扯得箱籠哐哐作響。小童知道勸不住,忙將箱籠翻過來倒了個乾淨,裡面除了一些舊衣物,沒有任何東西。

“您別急,我再到處找找看。您要不先回牀上去吧,東家看見了要罵我的。”

王瑜可不是好性子。不過話說回來,有幾個跟樑佩秋一樣好性子?見他不爲所動,小童嘆了聲氣,忙在屋子裡翻找起來,到後來能藏東西的都翻了一遍,牀褥也掀了起來,除了幾樣他本就放在心尖尖上妥善收藏的物件,再也沒有別的了。

王瑜過來的時候,天已擦黑,遠山只餘一道殘影,稀碎的,照不見屋內的昏暗。他不知爲何樑佩秋不點燈,隨手招了小童就要罵,卻見對方指了指屋內。王瑜下意識放輕腳步,湊到屋邊往裡一探。最後那絲天光燒透了,淋在少年肩上,凸起的後甲骨勾畫出少年形銷骨立的一隅。

他靠牆坐着,一動不動。

小童指了一個方向,王瑜纔看到他膝上擺着的物件,挨次是兔子擺件、醬燒肘子洗淨晾乾後的油紙,寫有樑玉瓷行的廢紙團子,一本在泥水裡淌過《橫渠語錄》並一隻青花碗。

寥寥幾樣東西,如何慰藉對故人的思念?從前王瑜看他每晚不睡覺往樹上爬就曉得了,這孩子的心不屬於他自己。而今故人已逝,他的心又去了何方?

他沉吟再三,沒有上前打擾,不想樑佩秋髮現了他,轉過臉來問道:“王叔,有事嗎?”

王瑜一聽眼裡直髮酸。

多少天了,自那日來給他報信,這孩子再沒叫過他叔。

“沒事。”他擺擺手,擺出最慈祥的笑臉,“你怎麼坐在地上?小心着涼了,快回牀上。”

“地上坐着舒服。”

“傻孩子,除了咱們玩泥巴的眼裡能容下它,其他牲畜不論都是下腳的地方,怎麼能比牀上舒服?”

樑佩秋說:“地上涼,硬硬的,摸着真實。”

王瑜聽他這麼說,只覺眼前升起一片水汽,要看不清了。他趕忙背過身去,假意訓斥小童,飛快地拭去淚水。樑佩秋沒再拒絕,聽話地回到牀上,只膝上那些東西誰也不能碰,得他自己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抄在懷裡。

王瑜一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不過樑佩秋瞭解他,這人從來藏不住事,就算現在不說,晚上一通馬尿下肚,什麼都倒出來了。

“王叔,我早晚會知道的。”

王瑜嘆了聲氣,搬一張杌子坐到牀前。

“我也不知道現在外頭是什麼世道,怎麼淨出幺蛾子。前一波纔剛消停,就又……”還回回都是他來報信,可就算沒有他,這事兒能瞞得住嗎?王瑜思量許久,還是說了,“夏大人死了。”

樑佩秋神色一頓。

“夏瑛大人?”

王瑜點點頭:“晌午發現的,屍體泡在河裡不知多久,已經發臭了。”

想到這裡,王瑜又是長長一嘆。前兒個他們還在一起喝酒,爲百採改革近日收穫的成效而大喜,預備聯合三窯九會擬定章程,大力推廣到各大民窯、坯戶當中,誰想今兒個就出事了。

要細細咂摸的話,興許夏瑛當晚就出事了。可如果是爲剎停百採改革,安慶窯纔是禍首,爲什麼死的人不是他?王瑜往好的方向想,安慶窯得配合御窯廠承辦萬壽瓷,還有利用價值。

“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還是當官的,皇帝親自特批的江西督陶官,有什麼用……上頭的手伸不到民間來,讓個太監欺君罔世,想是景德鎮逃不出的噩運啊。”

小童掌了燭火卻沒有離去,被樑佩秋看了一眼,驚覺那目光幽深,隱含威勢,忙垂頭退下。王瑜察覺到樑佩秋的用意,輕咳一聲:“不必擔心,現在各家窯戶哪個關起門來不罵太監?”他不知想到什麼,竟還笑得出來,“徐忠那個老東西肯定罵得最兇!”

沒了徐稚柳運籌帷幄,再不得安十九的看重,湖田窯一落千丈。

“徐叔近來如何?”

“他算你哪門子的叔?”話雖如此,王瑜還是嘟噥道,“不好,整天喝得爛醉,成個大酒鬼了。”

王瑜總歸還是感慨多於氣恨。原先他和徐忠各自霸佔一片山頭,鬥得那叫一個不可開交。比技藝、比銷量,比包燒青,甚至還比誰家請的班子戲唱得好,可不管怎麼鬥法都沒有禍及人命,偶還有點棋逢對手的相惜之感,平時碰到面吵吵嚷嚷,也不是不能同坐一席喝杯交心酒,直到發生倒窯事故。

徐稚柳借安十九之手,將湖田窯推至各大民窯榜首,那段時間湖田窯稱得上富貴盈門。“光瞧那老小子出門前呼後擁的派頭,不知情的還以爲某官家大老爺巡街呢。可又怎麼樣?”

徐稚柳一死,那些人全都不見了。

“我算眼睜睜見了一回什麼叫做人走茶涼,你不知道外面都怎麼說,風光的時候上趕着追捧,誰瞅着不是好人?可一出事,這人心啊,怎麼能髒成那樣?”

曾經的功績都變成有利可圖的私心,白的統統給你描成黑的,個個都是殺人無形的好手,一張嘴就能給人判死刑,裡頭居然只有茶樓的說書先生有一說一,還能講幾句公道話,提起曾經風光無兩的大才子,亦是不勝唏噓。

“你說已經這種情況了,都知道雞蛋碰不過石頭,不爲自己想,也要爲一家老小想想,還有一家窯廠呢,跟個太監置什麼氣?偏那老小子轉不過彎來,裡外不遮掩,逢人就罵太監沒良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當日在湖田窯,就是夏瑛都準備停火了,徐稚柳曾爲安十九鞍前馬後,那廝竟要——竟要他化爲灰燼,你說,這番做派怎能不令人寒心?以後誰還敢盡心爲他賣命?那可是頭喂不熟的狼啊!”

王瑜一個不察提到正主的名字,忙仔細觀察樑佩秋的反應,見他神思不屬,彷彿沒有聽見一般鬆了口氣。

“總之,那老小子要繼續這麼下去,我看湖田窯……危矣。”

安十九雖未直接動手,但誰還敢跟湖田窯往來?架空了他家的生產,一大幫人不得喝西北風去?王瑜雙手按在膝蓋上,搓了搓腿,有些微苦中作樂的意思:“現在夏大人沒了,估摸着景德鎮窯業以後都得聽太監的,就是再來個督陶官,恐怕也越不過他去。我先前站在夏大人這頭和太監叫板,估計得吃點苦頭。不過你不用擔心,萬壽瓷還得交給安慶窯來燒,他不會對我怎麼樣,再說還有徐忠那老傻子衝在前頭呢……”

話是這麼說,可安十九的手腕他們都領教過,誰能不怕?樑佩秋略帶憂心地看向王瑜,王瑜衝他點頭示意,起身給他拉高被子。

“老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才三個月,定要好好休養,不能掉以輕心。我已經託人去尋訪名醫了,聽說蘇杭一帶有位正骨高手,臥牀十幾年的也能給治好,還跟原來一樣活蹦亂跳。咱家船運能到蘇杭,想來很快就會有消息。”王瑜放緩聲音,“佩秋,叔一定會給你治好腿的,別怕,你還年輕呢。以後你會帶着咱家的瓷器去很多很多地方,蘇杭也好,京城也罷,你朝外看看,天大地大,一定還有屬於你的湖光山色。”

樑佩秋眼眶一酸,忙低下頭去。

王瑜其人一身風骨,硬折不彎。過去他總瞧不起徐忠爲貴人鞍前馬後、點頭哈腰的卑賤樣兒,曾明言商賈雖輕,但可卑不可賤。景德鎮的窯戶坯戶們既是商人,更是手藝人,身上得有風骨,做出來的瓷器才能受人賞識。如今安十九稱霸江西,向來爲權貴折腰的徐忠都站了起來,而他卻要爲長遠計,成爲自己最厭棄的那種人。

可即便如此,王叔仍在寬慰他。看懂了他的心,沒有指責,沒有催促,沒有將把莊之責加之於他,面對外憂內患,仍舊盼着他朝外看,走出去。王叔難道就沒想過嗎?只要他出面對安十九服軟,單憑他包燒青的本事,誰又敢拿安慶窯開刀?安十九左不過是咽不下那口氣罷了。

可他偏不。

他不會對欺辱柳哥的人低頭,死也不會。

“如果我去求他了,柳哥會怎麼想我呢?我已經弄丟了他送我的生辰禮,是他親手做的,我唯一收到的生辰禮……”

樑佩秋不知道該怎麼辦,既恨安十九,更恨自己,恨世道不平,恨無能爲力。

在王瑜離開很久後,他再一次坐回地上。

那裡又亮又硬。

摸着真實。

後來還是王瑜咂摸出來,這孩子應該是心裡生病了。

出於很多原因,他無法再原諒自己。

當初徐稚柳給安十九下跪磕了二十個響頭,他也病了一陣,不過那時徐稚柳還在,尚且能勸一勸他,到如今還有誰勸得動他?小樑啊小樑,難道就要這樣日復一日地枯萎下去了嗎?誰能來救救小樑啊?!

王瑜急得一夜沒睡,邪風入體,此時有人一盆水給樑佩秋澆醒了。

他努力地擡起頭,看清面前的人。

是時年。時年怎麼老了?

時年聽說樑佩秋已經不吃不喝三天,星夜兼程趕回景德鎮,連湖田窯都沒回徑自登了安慶窯的門。他滿身的風塵,鬍鬚蓄了一大茬,黑眼圈快掉到下巴,看着能不顯老嗎?他把銅盆往旁邊一扔,冷冷道:“你清醒點了嗎?”

樑佩秋抹去臉上的水,輕聲問道:“時年,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你死沒死。”

樑佩秋忍不住一笑:“你還跟從前一樣兇。”

“幸好你沒死,你要死了,我也沒處兇了。”他本來很生氣,非常生氣,一路上都在罵他軟弱,可真正看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兒,又滿是心疼。

這個世上能爲公子去死的人,還有幾個?

“你起來。”時年說,“只要你起來,我就帶你走。”

“去哪兒。”

“去看荷塘。”

樑佩秋眼睛裡微微迸發出一絲光芒:“是……是……”

他彷彿不敢往下想,時年肯定地回答:“是,是你們曾經約定他要帶你去看的那片荷塘。想去嗎?”

他當然想!時年說:“那就站起來。”

樑佩秋摸了下自己的腿。

快和石磚一樣冷和硬了。

“我給你一炷香,如果一炷香後你沒能站起來。樑佩秋,你就永遠看不到公子的荷塘了。”

你會失去他。

完完全全地失去所有與他相關的羈絆。

怎麼樣?要去嗎?

當然要去!樑佩秋急不可耐地起身,下一秒卻重重摔在地上,手臂無力支撐往前一撞,桌案上零零散散的東西掉落一地。

其中就有那一隻長滿暗紋的春夏碗。

樑佩秋雙目一緊,眼中浮現痛苦之色。連這個他也要失去了嗎?他幾乎生不如死,淚水奪眶而出。就在春夏碗墜地的最後時刻,不知從哪裡滋生的一股力量,他緊咬牙關,整個人往前一撲,旋身接住了碗。

他捧着碗,淚水漣漣,卻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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