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臘月二十一,巳時三刻,樂中城,華興大禮堂。
興奮夾雜着忐忑,張憧跟着錢鳳來到大禮堂二層的一間雅廳。果然,這裡等待他的數人中,張憧一眼便認出爲首者正是紀澤,畢竟去年此時,張憧剛被血旗軍從巨鯊幫手中救出的時候,紀澤爲了林邑猛火油一事,可是與他張憧親自面談過。
沒擺什麼架子,紀澤主動迎上,與張憧握手寒暄幾句,繼而直奔主題道:“方纔恰好見你錯失了購進槍魚海船的機會,說吧,你需要幾艘槍魚海船,想來兩艘還不足以滿足你的野望。要不我來給你想辦法,怎麼樣?”
畢竟是經過事的,與紀澤也非首次見面,張憧已經鎮定下來,他眨巴眨巴眼,壯起膽子,不答反問道:“府主看顧之恩,憧銘感五內。只是,憧想先知道,府主爲何要出手相助,在下又能爲府主大人做些什麼?”
“呵呵,相比第一次見你,如今的你倒比以前更有底氣了。”並未因爲張憧的反問而不悅,紀澤略帶欣賞道,“逢大利仍能謹慎,遇強權依舊鎮定,不愧是膽敢謀算捕奴發家的人。”
張憧並未因爲紀澤提起捕奴而詫異,他之前沒少就此詢問過相關政策,親自主持華興工商私有化的紀澤知道也屬正常。他拱手賠笑道:“不是憧膽大鎮定,實是府主一應法律條文保護百姓,無罪不罰,且執行到位,時間一長,憧自然就有底氣了。”
“恩,這個奉承話某愛聽。”紀澤淡淡一笑,面色稍正道,“捕奴乃罪惡狠辣之事,勢必爲正人君子所詬病,偏生如今漢家勢微,人口凋敝,我華興府想要大發展,急需大量奴民,捕奴之舉大有裨益。是以,此事官面不能直接做,便需民間自行去做,某需要一面旗幟,帶動他人前往蠻荒地域不擇手段的拓荒致富。”
“而你張憧,第一個謀劃捕奴之人,便是某看好的一面旗幟。是以,某需要你儘快做出成績,儘快發家致富,些許海船自不在話下!”眼見張憧聽得一臉仰慕,眼底卻一片清明,紀澤心知對這廝講大義純屬對牛彈琴,索性換一角度道,“當然,在商言商,我等按規矩來,想必你將註冊商會,某以私人名義,用海船入股如何?”
在華興法規中,官吏極其家眷入股工商並不受限,只是有着嚴格的迴避制度,因爲實際操作中根本無法真正限制,倒不如將之放到明面來約束其間的營私舞弊。當然,紀某人已知愛惜羽毛,不會以自身名義入股捕奴行業,他打算爲他那位改嫁出門的母親張氏入股,既無關紀氏名聲,又爲張氏謀一份長久甚或豐厚的收益用於養老。
張憧面色好一陣變幻,終是一咬牙,再次鼓起勇氣道:“稟府主,在下將未來之商會視作畢生事業,故而希望能夠主導之。”
這廝還挺獨嘛,紀澤哈哈一笑道:“放心,你這商會某無意參與經營,只需分享利潤便可。這樣,某出海船,一半算作入股,另一半權當借債給你,無需利息,等你盈利之後按今日成交價歸還款項便是。這下你總可放心了吧,嘿,我這都成了哭着喊着幫你。說吧,幾艘船,隨你開口。”
事實上,隨着華興府涉及的海運業務急速飆升,紀澤在此番華興商會六大集團的重組藍圖中,已經提出了主幹航路集裝箱海陸標準化運輸聯營的概念,這難免引發一次海船的更新換代,這也是此番華興府拿出當打的槍魚級海船參與交易,叫私人海運填補枝幹航線的潛在原因。是以,紀某人真就不怕張憧要的海船多。
天上掉下個金大腿讓抱,還保證他的大股東地位,再說三道四就真成傻叉了。這一下,張憧再不猶豫,稍一覈計便開口道:“既如此,在下就厚顏多謝府主垂愛。此番某也無需再參與剩餘海船的平準競拍,省些錢留作他用,就向府主要八艘槍魚海船吧,府主以四艘海船入股,佔三成股份,另外四艘算是暫賒在下,如何?”
海運兼捕奴光有船是不夠的,八艘槍魚怕也是張憧目前所能充分利用的極致運力了。紀澤對他的務實頗爲滿意,笑着點頭道:“甚好,趁某這個投資人在,你這大股東還有什麼要求嗎?”
這是金大腿在發福利,張憧自不客氣道:“府主,如今我華興府開始實施兵甲管制,尤其是弓弩,可在下若是深入蠻荒之地,難免遇上諸多兇險,不知可否適當放開?呵呵,再請府主開個金口,爲在下的商會取個名吧。”
“弓弩限制僅在華興府轄境內,出了業已標明的海外三郡,你倒是可以擁有一定數量弓弩,但入境後必須接受管制。這樣,某會令監曹專門遣人隨船管理你這批弓弩。你可將之視作尋常僱員差使,只要華興轄境內不曾違法,他便不會干涉你任何決定。”紀澤一笑,渾不在意道,“對了,夷州島、半島與倭島乃華興府經略之地,你就莫要打主意了,南洋諸島成千上萬,你去那邊禍害吧。”
對於未來捕奴以及其他禍害南洋猴子的一應罪惡行業,紀澤自不會限制弓弩,甚至,在他的規劃遠景中,張憧這類人等,還該組織起東印度公司那種武裝殖民商團,可控範圍內的私有武力是容許的。殊不知張憧雖面露喜色,心中卻是發苦,早知還要被派個監軍,還不如去自貿島淘些劣質弓弩呢,對付野人其實足夠了。
至於取名這等拍馬屁兼借勢之舉,紀某人素來喜歡吃掉糖衣打回炮彈,他續道:“你那商會就叫南洋拓荒商會吧,不過你須得記住,某僅是暗中入股,註冊人也非紀某本人,你在外可別亂打旗號,否則壞了某家名頭,某定不饒你!”
張憧只得諾諾稱是,原本還想提出六分儀這一要求的,可看這架勢,他愣是熄了自己這個非分之想,左右有南洋軍頭前探索海路嘛。須知,歷經實踐改進的六分儀,可保船隊準確定向,穿越茫茫汪洋,這一絕密設備的保護措施也愈加完善,即便在華興商會的船隊,也須參軍署輜部與監察廳監曹共同監控,且還僅限旗艦領航使用,更設有自毀裝置。
見張憧沒了要求,紀澤也就起身,邊外走邊指着身邊的上官仁道:“某另有要事,一應具體事務,你就和文淵商議吧。日後若實在有爲難之事也可尋他,或可給予些許方便,但一切皆需遵循我華興律法!”
就在紀澤行至房門之際,張憧突然又問了一句:“府主,敢問我等若在南洋發現礦產,甚或闢出大量良田,不知可有章程?”
紀澤心頭一動,腳步立止,轉頭看向張憧的眼神更多了份古怪,他記得後世英國佬曾經爲此專門出臺了一系列有關國民在海外掠奪墾殖的法律,不想自家現在就有人提出類似需求了。略一思索,他不無鼓勵道:“聽說你入選縣議員了,可以就此議題,走正規渠道上書申請立法嘛...”
紀某人這邊大力助推日後臭名昭著的南洋拓荒商會,大禮堂中則依舊熱火朝天。此次交易會,行政署按行業劃分了十片拍賣區,分門別類的拿出了樂郡現有的磚窯、水泥窯、石礦、林場、漁船、商船、商鋪、毛皮作坊、造紙廠、食品加工廠等等產業,以及食品、日化、製茶、建材、造船等方面的普通民用技術,還有一批城內與城郊工坊用地的永久使用權,可謂以大甩賣的風姿對公民予以公開轉讓。
面對偌大蛋糕兼系列利好條件,成百上千準備充分的未來資本家紅着眼睛,或是自家獨資,或是多人合股,他們憑藉貸款,以蝗蟲過境之勢,將這些投資小、門檻低、見效快又明顯有的賺的賣品抑或說是項目幾乎全部吃下。僅這一天,成交額便過了八十萬貫。
次日,華興大禮堂又是一場拍賣會,依舊人氣爆棚,不過這次拍賣得不是物品或者產權,而是大致爲期三年的承包或租賃權。涉及對象除了昨日未能成交的少量賣品,便是各城鎮黃金地段那些只租不賣的商鋪。同時,在樂島四縣,鄉村一級的小型店面商鋪也開始了招租或是售賣。當然,這些也少不了第一年租金半價優惠的利好刺激。
再往後的兩日,順利進行樂郡工商私有的部分華興官吏,帶着成功經驗,乘快船奔往了琉球各縣,去開啓那裡的又一輪工商盛宴。華興大禮堂則火爆依舊,卻是爲了明年一攬子政府訂單的招標。不無瘋狂的場面,令人遐想華興府繁盛未來之餘,也令人感慨工商業的魅力,以及伴隨的那份可怖...
花開數朵,另表一枝。樂島沉浸於工商盛宴的時候,華興府爲慶祝新君登基而派往京城的上貢船隊,終於在十數日的輾轉之後,浩浩蕩蕩的經由黃河抵達洛陽。打着進貢新君的旗號,船隊沿途並無阻擾,反有衆多百姓沿河看熱鬧,甚至本該結凍的黃河,今年居然也遲遲不曾斷航,直令使團隊伍一帆風順。
必須說,這支上貢隊伍,其實更像是一支華興府自我宣傳展示的隊伍。早在船隊抵達大晉沿海之際,紀澤以安海將軍名義的上表就已飛馬呈送洛陽朝廷,而有關安海將軍開拓海外三郡,擁民百萬,擁兵十萬,進貢百萬貫的一系列震撼消息,兼有血旗軍昔日抗匈的赫赫戰功,也已經由暗影的刻意傳播,先一步風傳洛陽乃至黃河兩岸。
對於內叛未停,外胡作亂的大晉而言,華興府攜開疆擴土與兵強馬壯之威,再忠心耿耿的獻上鉅額進貢,哪怕那百萬貫頗有水分,依舊堪稱忠勇無雙,妥妥的正能量。縱然當權的司馬越與關東陣營極不待見紀某人,此時也得強裝笑臉,擺開架勢,歡迎進貢使團,新君非但當廷接見了童崖,還饒有興趣的觀看了血旗軍順手獻俘的數百夷人奴隸,好一番君賢臣忠不提。
就此,紀某人所領銜的華興府勢力,首次堂而皇之的亮相大晉中樞,無可辯駁的成爲一方強藩,甚至對帝王更替引發的朝局動搖,也起了顯著的穩定作用,畢竟,百姓們被鼓舞了,士族權貴則被震懾了,誰還添亂?
東海王府,司馬越正與一干幕府近臣坐論國事,其氣色看來並不好,從上月傻皇帝駕崩迄今,最大嫌疑的他就沒能消停過,而自從華興使團抵京,他這三日的臉色更不曾好看過。放下一份文案,他似不經意的詢問道:“對了,那安海使者近日在做什麼?”
“那使者自從入了洛陽,除了按照朝廷安排面聖進貢,便是買了處大宅用作安海將軍駐京官署,頗有常駐之意,卻也不曾四處串聯。”自有專司諜報的幕臣稟道,“倒是當今聖上這幾日心情頗好,不止一次提及那安海將軍,甚至有意加封以表彰其忠心。”
司馬越眼中寒光一閃,旋即似作不在意的笑道:“畢竟年輕心性,乍逢喜事難免輕浮,日後多多聽政,使其親君子,遠小人,想必聖上自會逐漸變得穩重。至於那名使者,且注意觀察吧。”
“王上,還有一事,今日安海來使船隊在洛河泊岸處拉開架勢,開始展銷部分隨船商品。”那幕臣再度稟道,面上頗顯不屑。
“哼,成何體統!那使者童崖面聖時還聲稱其主出自汝南紀氏,乃漢室高門,紀靈之後,可入朝船隊竟還公然從事商賈,實爲士人之羞!”司馬越頓時叱道,可他自己或許都沒注意,他的言語中已然默認了紀澤的士人身份,而在以前,他在幕府內可都稱呼紀澤爲紀賊抑或泥腿子的。
不得不說,華興使團此番主動入朝進貢,那百萬貫的錢貨再有水分,扣除給聖上的些許裝點,餘者隨便處理一下卻也有五十萬貫的進項,爲朝廷和他司馬越解了燃眉之急,司馬越對此還是頗爲喜歡的。只是,華興府如此大張旗鼓的來朝,造出忠勇無雙的聲勢,輔以自詡的雄厚實力,在司馬越看來分明就是對他的示威,尤其時間卡在他剛剛給紀澤下發了一份召見聖旨之後。
掃了眼堂中業已匯聚過來的眼神,或迷茫或憤慨或無奈,司馬越淡淡道:“諸位,安海將軍以進貢新君爲名,攜威遣使入朝,偏生正值天子更替,爲顧全大局,我等不得不任其公然猖狂。如今來使進貢事畢,卻不知日後我等當如何應對那安海將軍,還請不吝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