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童和別速真兄妹一直住到了四月,就要辭行回家。我本欲把別速真再留一陣兒,可安童堅持要帶她回去。霸突魯不在家,安童作爲長子,說話頗有分量。別速真敬畏哥哥,只能從命。想想安童或許有別的顧慮,我便也不強作挽留,只說要她時常過來玩一玩。
別速真臨走時把小狐狸也帶上了,真金見她如此喜歡,也很高興,又送她一些小姑娘常戴的首飾珠串之類的。她把這些東西如珍寶一般小心封存好,而後,雖然不捨,但還是跟着兄長回去了。
之後的日子裡還是平靜無波,我依舊跟着母親學習打理斡爾朵事務,和忙哥剌、那木罕一起練習騎射。自從上次側面敲打了阿合馬之後,他倒也規矩許多,過年以後,按月呈上來的賬目沒什麼大問題。不過,也許是他又想出新的法子做假賬,一時沒被我發現罷了。
真金閒時,繼續教我寫漢字,學一些蒙學經典,後來又送了我顏柳等人的碑帖,要我從頭練起。顏真卿的楷書端莊厚重,法度完備,雖不是我的菜,但卻符合初學者的需要,尤其是我這種腕力不足,確實應該用這種規整的楷體好好磨一磨。待基本功紮實以後,可以再嘗試一些清俊秀逸的字體,如歐、褚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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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雖在軍中,但一直和開平保持聯繫。今年二月時,他已在邢州同塔察兒率領的東道諸王會和,完成了交接事宜。七月份,又到達汝南,同霸突魯所帥軍隊會師,並命他先行至漢水之畔做準備。接下來就是調兵遣將,調配糧草,而後兵鋒直指淮水,下一步就是江漢一帶。
忽必烈自開平出發到汝南,共用時八個月,之所以進度遲緩,主要是爲了避開酷夏,以便在蒙古人更適應的秋季大舉進攻。八月份,他渡過淮水,雖與宋兵有過幾次激戰,但總體還算順利。待到九月初,他已直逼長江,兵指鄂州城。
開平城裡的軍報多了起來,真金也更爲繁忙,我們都知道,這將是一場硬仗。長江北面有忽必烈軍,南面的兀良合臺軍估摸也快到達,宋人若是失掉鄂州城,蒙軍幾乎可以沿江直下,奪取臨安了。鄂州這個關鍵堡壘,他們必會死守。
與宋人交戰雖非我願,但我更不願忽必烈有生命危險。相處了一年多,我對他雖感情不深,但多少還是惦記着這個父親。再者,若是他出問題,我的前途也將是一片黯淡,中原漢人的命運,若交到其他蒙古貴族手上,更是不堪設想。
九月份,忽必烈布好水軍,在與宋人鏖戰幾回合後,冒險渡過長江,調兵圍困鄂州城。宋人守城將領張勝抵死應戰,蒙軍一時難以破城。而後,又有宋將呂文德,丞相賈似道等率軍馳援,蒙宋雙方陷入膠着狀態。然而,除了鄂州的忽必烈軍,還有霸突魯圍攻嶽州,鄭鼎騷擾江西一帶,兀良合臺自南而上,直逼潭州,宋軍四面受敵,壓力很大。
根據我對這段時期模糊的歷史知識,我還能勉強推斷這次宋人雖國勢危急,但並未由此破亡。崖山之戰應是忽必烈稱帝之後的事,離現在還遠着吶。是以,我主要是擔心忽必烈的安危,戰場險惡,就算沒有楊過那樣的不世出的高手,但飛石流箭也是傷人無眼啊!
東路軍這邊兩軍相持,西路軍蒙哥汗處一時沒了消息,而阿里不哥那裡卻有了一些微妙的動作。
而到十月份,忽必烈的庶弟末哥給王邸傳來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早在八月時,蒙哥汗於釣魚城爲流箭所傷,不治身亡!
聞說這個消息時,我突然想起在和林時八剌曾經說過的話,“大汗以萬乘之尊親臨戰地,蜀地易守難攻,蒙軍又不善攻城,萬一……”——這回還真是讓他言中了!
蒙哥汗身亡,對於偌大的蒙古帝國而言,不亞於一場八級地震。當初窩闊臺汗崩逝時,正是拔都率領孛兒只斤氏第三代進行長子西征,雖戰況正好,諸王卻也不得不停下鐵蹄,趕回蒙古本部處理大汗喪葬事宜,最重要的是趕快召開忽裡臺大會推舉下一任大汗。否則,蒙古帝國看似龐大,但它本是分封的體系,一旦羣龍無首,諸王便會各自爲政,這個龐然大物也會土崩瓦解。
對於兇猛殘酷的蒙古鐵騎,唯一能讓它停止前進的辦法就是大汗猝亡。窩闊臺汗時如此,眼下也是如此。西路軍那裡肯定已經停戰,只是忽必烈這裡,怎麼還不見回軍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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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金握着末哥派人送來的密報,坐在大安閣的後寢殿裡驚愣了半晌,久久不能言語。還是額吉察必更爲持重,率領王邸諸人向蒙哥汗誌哀後,隨即召集心腹集聚議事,同時又封鎖消息,對外表示尚不知情。
蒙哥汗猝亡,不僅南征軍要停戰,更重要的是誰來擔任下一任大汗——這對我們而言纔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忽必烈南下時已把大部分藩邸侍臣、幕僚親信帶走,眼下竟無幾個靠得住又能出謀劃策的心腹。不得已,察必把真金我們幾個兄妹,連同親信脫歡、愛莫幹召集在一起,恰巧安童也聞到風聲,過來探視,便把他也算入了。
大安閣的後寢殿裡,我們幾個連同脫歡等人,圍着額吉察必而坐。察必看着我們幾個孩子稚嫩的面孔,無奈地嘆了口氣,便向末哥派來的使臣問明情況。
“大汗猝亡的消息,王爺可曾知道?”察必問道。
蒙哥汗是八月去世,我們得知消息已經十月了,不得不說,晚了兩個月是相當遲了,眼下忽必烈卻還未歸。阿里不哥雖坐鎮汗庭,但這等軍國重事想必不會知道的太晚。他身處蒙古本部,有嫡幼子的尊貴身份,又臨近西道諸王……稱汗,只是他想不想的事。
“本在九月初,我家王爺就命人將此事密告於四大王。可是四大王執意渡江攻宋,不肯回軍,要不怎麼會像現在這般被動?”使臣苦着臉道,“七大王那裡,怕是早已知曉了。”
察必聞言,臉色沉了下去,沉默片刻,緩緩道:“如此,便是不差了……”
“王妃此話怎講?”
“前日裡,阿里不哥曾派阿蘭答兒和脫裡赤到漠南一帶括取兵丁,並未先告知我們。照理說,漠南軍權由我家王爺主管。發兵大事,王爺雖不在,卻有太.祖曾孫真金在此,總要知會一聲纔是。我遂命使者質問阿蘭答兒,他竟不能給我個明確的答覆。想必是阿里不哥已有所動作了……王爺也是,怎麼如此執拗,貽誤時機至此,軍功雖重,可……”她嘆口氣,把話頭嚥了下去。
“所以我家大王見勸不動四大王,才讓我速速北上告知王妃,好請王妃勸一勸四大王纔是……且不說別的,大汗猝然駕崩,總要有個威名重的王爺主持一下局面,要不這些諸王亂起來,可怎生是好?”
“姨母……”安童一直望着他們二人,似有話要說,又不好插嘴,待察必點頭,纔開口道,“阿里不哥大王既是私下動作,想必也是有所顧忌。姨夫和東道諸王都在前線,他再心急,也得等諸人齊聚和林纔好……姨夫就算現在回軍,也並不算晚,相反,他之前沒有輕動,更是好事。”
“此話怎講?”察必盯着這個外甥,雖是詫異,眼裡卻慢慢騰起希望。
安童也不賣關子了,直奔主題:“姨夫先前卸了兵權許久,如今東道諸王、諸駙馬軍好不容易纔重歸姨夫統轄,若是未及交戰猝然北歸,諸軍便會四散解體。姨夫縱是有心,手頭無兵,如何與七大王爭呢?再者,臨陣退卻無功而返,怕是更落人口實。如今東路軍在姨夫的調遣下,對宋作戰日久,也算擰成一股繩,姨夫可是有家底了……”
聽了他的話,真金也受到啓發,眼睛亮了起來:“是了,西路軍受阻,東路軍卻不能亂了陣腳,以免宋人反撲。父王他頂在前線,是急國之難爲國效力,這是大義;他不回返,七叔又無軍功,怎好先自立呢?說出去既不好聽也難讓人信服。眼下蒙宋兩軍僵持,父王也出了力,回來也是時候了!”
察必點點頭,臉上有了笑意,那使臣也鬆了口氣:“王妃,快修書勸王爺北返,卻也不晚。他不回來,七大王一時也不敢擅動,但時間拖久了,便不好說了……”
“不能再拖了!”察必冷聲道,原本柔美的臉上此時透着幾分堅毅果決,又問:“你這次進城,汗庭的斷事官可知道?”
“脫裡赤到漠南一帶括兵,我也有所風聞。來往諸地時,守將也盤查甚緊,我只得託詞是東路軍需要開平這裡再增加糧草,特來送信。眼下再用這個理由,怕是不成……”
“派人勸王爺北返的事,絕不能讓汗庭得知。只是脫裡赤、阿蘭答兒等人盯得很緊,用什麼藉口出城纔好?”察必一時又陷入了憂慮,我原本已放鬆的心情,也跟着緊張起來。看看幾個哥哥,也都麪皮緊繃,一時無話。
此時,連一向沒心沒肺的那木罕也跟着焦慮起來,看他認真犯愁的模樣,一本正經的,還真有意思,不過我卻笑不出來。我對忽必烈的未來雖有信心,但眼下是關鍵節點,可不能出差錯啊。
這貨憂愁着,無處發泄,一把把爪子拍在我頭上,嘟囔道:“你也是父王的女兒,倒是出個點子啊!平時和我犟嘴都振振有詞,現在怎麼不吭聲了?”
喂!你到現在不也沒提出啥建設性意見嗎?幹嘛拿我說事啊!
不滿地打掉了他的爪子,我撇撇嘴:“我不也正想着呢嗎?父王的事我當然也操心呀!”
察必本欲斥責那木罕,聽我這話,卻笑了出來,凝重的氣氛一時有所緩和,真金、安童也齊齊看向我,笑而不語。
“真是除了吃睡,除了生病,一無所長!”那木罕拍着大腿發牢騷。
喂,過分了啊!這是質疑我存在的價值!我正欲作色,腦袋裡卻突然靈光一現,這貨倒是提醒了我。
我瞅瞅諸人,猶豫片刻,弱弱開口:“額吉,不如就說我又病了罷,跟上次一樣。竇先生還在父王身邊,他的醫術獨步江北,除了他沒人能治好我。就是不找竇先生,出開平城尋個漢地名醫也好……”
藉口雖拙劣,卻也正大光明。上次確實是竇先生治好我的病。公主有病傳竇先生北上,脫裡赤總不能阻攔了罷?
諸人聞言,先是一笑,覺得我的話有些幼稚,認真琢磨一番,卻不再笑了。
真金向察必點點頭:“額吉,察蘇的話似是可行。”
察必這才露出笑意,向着使臣和心腹脫歡等道:“去尋竇先生未免太過招搖。還是向真定、東平等地求訪漢地名醫罷,就說開平城裡的醫官都治不好公主……總之,我們的人出了開平城就好。”
言罷,又囑咐脫歡和愛莫幹:“我即刻給王爺修書一封,有勞二位了,務必勸他即刻北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