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大隊人馬雜沓而過,蒙哥汗的身影已湮沒在滾滾煙塵中,只聞獵犬的狂吠聲。不多時,便有哀鳴聲此起彼伏,煙塵之上,還能看到海東青振翅而起,張開雙翼在半空盤旋,旋即,像發現了什麼似的,斂翅低頭如流星一般俯衝下去,而後大隊人馬又衝海東青落下的方向奔去——那便是獵物所在。
我也不知看了多少幕這樣的場景,也不知過了幾時,纔看到兵士們簇擁着蒙哥汗回來了。宗王勳貴們都大聲喝彩,蒙哥汗滿臉喜色,看來是剛纔收穫頗豐,讓他盡了興。
蒙哥汗命兵士們收拾好獵物,大隊又啓動了,我們換了一處,兵士們又紛紛摸下山頭,開始了第二次合圍。不多時,山下傳來了合圍完畢的信號。
第二批合圍就可以由諸王獵取了。孛兒只斤氏宗王和各部駙馬早已按捺不住,蒙哥汗指令一下,一個個都嘯叫着躍馬衝下山頭。他們縱馬狂奔,耳邊的辮環呼噠噠地上下起落,看着竟有種莫名的喜感。衆人中,我看到一個瘦高的白袍騎士衝在前頭,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但看身材,似乎是我那個七叔阿里不哥。
忽必烈倒沒有跟着衆人一起衝下去,只是按住馬頭,眯着眼饒有興味地盯着山下混亂的圍獵場景,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木罕都替他着急了,我也納悶地看了看他,他還是不爲所動。
此時有人發話了:“王爺,還不過去?獵物該被搶光了!”
說話的人是忽必烈的心腹愛將,名叫霸突魯,據說是個勇冠三軍的猛將。他還是忽必烈的連襟,因爲他娶了我額吉的姐姐帖木倫。二人關係親密自不必言,霸突魯也得以參謀王府大事。
這個霸突魯,也就是我的姨夫,看起來面目方闊堅毅,鼻樑高挺,倒也像個錚錚猛將。
“哎,我說安達,你急什麼?”忽必烈摸着鬍子笑道,“山下諸王衆多,但這些人都擠作一團,我跟着湊什麼熱鬧?必定有漏網之魚的,等一會兒也不遲。”
“罷了罷了,”霸突魯笑着搖搖頭,“王爺做什麼事都這麼沉穩,這份定力可是跟那些漢人學的?”
忽必烈微微笑着,也不答話。那邊不僅那木罕看着乾着急,連大黃狗布赫都按捺不住了,氣呼呼地鼓着眼,直吐舌頭,卻也不敢跟忽必烈發作。看它這副憋屈樣兒,又想想當初它把我撲倒的蠻橫樣兒,兩相對比,我覺得特別有趣,忍不住對它吐吐舌頭。
那木罕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學作大人般的一拍大腿,嘆了口氣:“唉!要是安童在這裡就好了,把他的海青鷹莫日根借我一用,保管能捕到最好的獵物,說不定還能抓到珍貴的銀狐呢!”
“安童還在漢地陪他母親呢,再說就算他在這裡……”霸突魯插了一句,突然又不說話了,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那木罕。真金似也會意,同樣笑而不語。
我不明所以,更不知安童其人,疑惑地望着那木罕。這包子此刻憋得臉色通紅,鼓着腮幫氣呼呼地不說話。
忽必烈見狀哈哈大笑,拍了拍那木罕肩膀:“你還好意思說!那時安童本想將莫日根送給你,可你馴服不了呀!要不然,它現在不就是你的了?說起來,莫日根也是有股子勁兒呢!”
那木罕聽了不樂意了,一扭頭:“誰稀罕要那隻不服管教的破鳥!”
“好了好了!”忽必烈笑着給他順毛,“跟阿爸去打獵罷,看今天能抓到什麼好東西!”又轉顧真金、忙哥剌等人,“你們幾個,都跟我一起來罷。”他話音未落,那木罕早揚鞭竄出去了,布赫更是很狗腿地緊跟其後。諸人看了又是一笑,也都紛紛策馬衝下山坡,連茶倫也跟過去了。
雖然跟着不忽木學了一陣兒“騎馬”,但他一直都是拿牛犢讓我練的!我現在還沒自己騎過馬呢,而且又年紀小,只得乖乖呆着額吉察必身邊,偶爾和月烈、吾魯真閒聊幾句來打發時間。
忽必烈等幾人是從山坡側面衝下去的,然後繞到了諸王前頭,已去了半晌,還沒有回來。過了一陣兒,卻有他的親隨騎馬過來傳話,說蒙哥汗和諸王已移往前方河灘處落腳,準備就地舉行露天大宴,以慶祝今天大圍,宴後,再進行第三批圍獵。
察必點點頭,開始吩咐諸人收拾動身,那邊的其他蒙古貴族也紛紛動身了,我們遂跟着大隊一起前往河灘處。
大隊落腳處就是鄂爾渾河某一段的寬闊河灘。怯薛僕從們已安排好座次,架起了火架,看起來是要就地燒烤。蒙哥汗坐在御座上,兩側是給諸王勳貴。各人面前都擺好了案幾。忽必烈、真金等人早已安置好了等我們過去呢。
我挨着額吉坐下,身旁是那木罕。這包子看着有點不大對勁,垂頭搭腦的,沒了剛纔的勁頭。我忍不住用手肘碰碰他,小聲問道:“你怎麼啦,這麼不高興?不會是連只兔子都沒打到吧?”
他悶哼了一聲,也不擡頭看我,憤憤地說:“一說我就生氣!剛纔,阿爸把我們獵到的最好的獵物,都送給伯汗了!麋鹿、白天鵝等等好幾只,一個也沒留下!最可氣的是,我好不容易抓到一隻純白色的小狐狸,都被送給伯汗的女兒了!”
他聲音不高,應該沒被旁人聽見,我擡頭望了望,忽必烈正面色和悅地跟霸突魯、闊闊等人說着話,也沒往這裡看。於是我又湊到那木罕耳邊,低聲道:“你一個王子,要什麼沒有啊?大氣點兒!那些獵物算什麼?鹿脣,天鵝肉雖稀罕,你要想吃,王府豈會少了你的?還有你那白狐暖帽,也有兩三頂了罷,要白狐做什麼呢?還不如讓阿爸拿去做人情……”
“哼!”他又賴呼呼地動了動鼻翼,擡頭朝我翻了個白眼,有些不屑道:“你是妹妹,怎麼教訓起哥哥來?還有,哪裡聽來這些歪道理,說話跟真金一個腔調!”
聽了這話,我真想抽他,又不能動手,只得一個白眼翻回去:“你還知道自己是哥哥?那還犯渾,還用我給你講道理?”
他也不正眼看我,依舊低着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這次卻不是回嘴:
“你不知道,那隻狐狸是我打來給你的,剝了皮給你做帽子不好麼?別的也就罷了,這個可是我親自打的!”
“……”
我聞言不禁愣住,一時語塞,竟不知該說什麼好,望着眼前這個獨自慪氣的小男孩,仔細端詳一會兒,真覺得他比往日要可愛幾分。他也只有九歲,這份心思……
我微微揚起頭,吸了口氣,只覺心裡暖烘烘的。
“哼,說了你也不領情,我就知道你只同真金好,罷了罷了!”他又悶悶開口,有些沮喪。
無奈地攤攤手,這回錯的是我了?
我正不知如何安撫他時,旁邊額吉推了推我:
“你們倆嘀咕什麼呢?等會兒再說罷,馬上要開宴了。”
我忙端正坐好,環顧四周,其他宗王勳貴也紛紛落座,案几上都擺好了酒碗,看來是要痛飲一番。不遠處的火架子上,掛着的烤羊被烤的嗞嗞作響,煙氣繚繞,架起的鐵鍋裡也是熱氣蒸騰,不知在煮着什麼野味珍饈。
肉食還沒上來,諸王們已端起酒互相敬勸起來。精緻的銀碗裡,乳白色的是馬奶酒,暗紅色的是西域葡萄酒,也有清冽無色的,應是漢地的燒酒,但不多。起先,諸人還按着尊卑次序,互相敬酒,但蒙哥汗本不喜飲酒,便讓底下人隨意了,然後下面就熱熱鬧鬧地捧着海碗暢飲起來。
不多時,肉食也端上桌了。烤全羊,手扒肉是必備的,還有一些稀罕的肉類,應是剛纔捕獲的。果然有香氣四溢的天鵝肉羹端了上來,湯水已被熬成了乳白色,嚐了一口肉,嫩滑鮮美,卻無腥氣,一口濃湯入腹,身上暖了許多。
宴樂怎能沒有歌舞助興?衆人飲得正歡,一羣衣着鮮豔的舞女們涌至場中,甩起胳膊,扭動肩膀腰肢,跳起舞來。馬頭琴也跟着悠然響起。看着舞女們俏麗的身姿,諸王們興頭更勝,有的乾脆放下酒碗,大步跨入場中,和諸女一起歡舞。健壯粗獷的套馬漢們和腰肢柔軟的舞女們倒是配合得很協調,大家都放得開,看着有種蓬勃原始的美感。
也有宗王直接敲着海碗,放開喉嚨高唱起來:
“我祭了遠處飄飄的大纛
我擂響黑犛牛皮幔的戰鼓,
我騎上黑色的快馬,
我穿上鐵硬的鎧甲,
我拿起鋼做的□□,
我扣好山桃皮裹的利箭,
與合阿惕——篾兒乞惕,
上馬前去廝殺。
……”
悠盪綿長的曲調竟有種蒼涼入骨的味道,唱到高亢處似乎能帶人直入雲霄,而低迴婉轉處又直觸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以前我也聽過蒙古歌手演唱的民歌,卻沒像現在這樣有代入感。自己彷彿化身一隻雲鶴,凌空振翅,扶搖直上,在長空中上下翻飛,自在飄搖……
正聽得出神,旁邊那木罕推了推我,擡頭一看,卻是幾個宗王端着酒碗大笑着朝我們這裡走過來,幾人中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
“忽必烈叔叔,好久不見啦!”爲首一人還沒近前,就大聲吆喝道。
這邊忽必烈也從座上站起,展開雙臂相迎:“原是海都侄兒!這幾年來,你的海押立水草可豐美,牛羊可肥壯?”
“託叔叔的福,正是人畜兩旺呢!哈哈!”兩人一碰酒碗,都是一乾而盡,而後又互相捶着肩膀以示親熱。
我仔細看了看這幾個人,前幾日在萬安宮大宴上似乎都曾見過。爲首的這個海都是窩闊臺系的一個后王,身形健碩,皮膚黝黑,樣貌精幹。我仔細觀察一陣兒,他跟忽必烈說笑時,臉上一團和氣,眼裡卻是冷冷的。海都身後幾人中有窩闊臺系的后王,也有察合臺系的,卻沒有拖雷系、朮赤系的。原因是這樣,朮赤系和拖雷系一向交好,窩闊臺系和察合臺系則走得很近,他們兩派沒有一起出動,也是情理之中。拖雷系又搶了窩闊臺系的汗位,想讓他們相親相愛,委實做不到啊!
忽必烈也和他們皮笑肉不笑地應和着,真金兄弟幾人也紛紛起身敬酒。我正想着我一個小姑娘應該不用跟着摻和了吧,對面的小女孩就蹦躂到我跟前來。
我連忙起身,腦子裡飛速想着對方身份,那小丫頭一小盞葡萄酒已遞到我跟前。
“忽禿倫,你要和你的察蘇小姑姑喝一杯嗎?”她還沒開口,旁邊海都已笑着插話了。
原來這個年紀和我相仿的蘿莉在輩分上還是我侄女!
諸人都齊齊盯着她,她倒一番旁若無人的樣子,一仰頭,清脆響亮的回答:“當然!”
然後她那犀利冷銳的小眼神就烙在我臉上。
我快速打量了她一下,栗色皮膚,小鼻子又高又挺,眼睛又大又深,嘴型輪廓分明,紅脣飽滿,眼睛毫無避讓地盯着我,竟似含着一股敵意。小小年紀,卻透出一股又危險又充滿攻擊性的美感,就像一朵帶刺的野玫瑰。
綜合評定一下:年紀雖小,絕非善茬!
她從桌上拿起一小碗酒遞給我,笑道:“察蘇姑姑,第一次見面,照理你該一乾而盡!”
得!果真是來出難題的了。要是我是二十歲真身還好,但這九歲的小身板喝這一小碗酒,並非易事,況且我之前又不飲酒。
沒辦法,只得先硬着頭皮接過來,還沒入口,卻覺得酒碗竟似有千斤重了。
忽必烈和真金有些擔憂的看着我,卻不好說什麼。
我正猶豫着,海都又說話了:“忽禿倫,你這可是胡鬧了!察蘇是從漢地長大的,不比你,她又瘦弱單薄,怎能一下子喝一碗?別難爲她了!”
“阿爸你這是什麼話?”小蘿莉眼皮都不擡,不屑道,“姑姑她也沒說不能喝呀!你不要小瞧了她!”
這對父女是開始唱雙簧了嗎?還帶激將法的?
海都訕訕一笑,周圍其他諸王卻開始起鬨了:“忽必烈大王,你這個小女娃能不能喝酒啊!”
忽必烈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誰都明知:大人們表面上打趣我,可矛頭卻是指向他的!
真金看不下去了,正要出頭,卻被忽必烈按住,他沒辦法,只能擔憂地瞅瞅我。那木罕卻不管不顧地開口了:“我妹妹病剛好,不能喝酒,我來替她!”
諸王們鬨笑起來:“忽禿倫,你別較勁兒了!看她小臉蒼白的,不是喝酒的料啊!怕是連馬都騎不穩罷!”
耳邊笑聲吵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擡眼一瞥,海都臉上正戴着志得意滿的驕氣,忽禿倫犀利的眼光寸步不讓地逼視着我,而忽必烈卻神色複雜,有些擔憂,又像帶着鼓勵似的,眼神細密地照在我身上。
沒有說什麼,我默默把碗端到嘴巴,吸了口氣,一點一點地送入嘴裡,最後一滴不剩。
喝得是葡萄酒,度數似乎不低,酒液的辛辣味已蓋過了甜味,喉嚨裡彷彿起了火一般乾燥。還好喝得並不猛急,不至於嗆到,酒勁也沒有立刻上來。
我把酒碗放在桌上,諸王們不再言笑了,有幾個似乎還有些驚愣,海都則微微眯起眼睛,認真打量起我來。
“忽禿倫,該你了!”我望着她的眼睛,語氣並不友好。
她聞言,目光一縮,似乎有些出乎意外,卻又不表現出來,端起碗,一仰脖,一乾而盡,喝得倒是比我痛快。
“哈哈!”忽必烈笑了起來,拍手稱讚,“侄兒啊!你這好閨女這股勁兒不輸男兒啊!”
海都只是翹了翹嘴角:“察蘇也不差嘛!嘖嘖,還真看不出來!”
我暗暗鬆了口氣,心道:酒也喝了,你們該哪去哪去罷!
誰想忽禿倫卻又開口,目光冷如寒冰:
“察蘇,你敢跟我比騎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