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飛放結束後,忽必烈返回大都只停留三日,便啓程北巡上都。大都城尚未修建之時,兩都巡幸便已成定例。皇室勳貴夏季常駐上都,一是適應蒙古人的遊牧習俗,二來也有同東道、西道諸王聯絡感情的需要。
皇帝北巡,后妃、王子和蒙古諸王一同隨行,朝廷內自宰執大臣至六部百司,也要分出一批官員隨同。平章政事和中書右丞則奉命留駐大都,兩地信息互通,使政事不至於耽擱。
太史院擇定吉日後,巡幸隊伍由大都城健德門啓程,留守的宰相率百官導送至大口,儀仗宿衛和象輦已準備就緒。忽必烈上車前,不禁回首南望,在晨光中眯眼眺望遠方的大都城。阿合馬在一旁侍立,身邊有火者手捧銀壺。待皇帝收回目光,阿合馬將早已斟滿的高腳杯殷勤奉上:“臣率留守百官在此恭送陛下!”
忽必烈瞥了他一眼,輕輕拾起金盃,一時竟心生感慨:“夫宰相者,明天道,察地理,盡人事,兼此三者,乃爲稱職。回回人中,阿合馬才任宰相!”(1)
熹微的晨光籠在皇帝臉上,暈出淡淡的金色光澤,他的目光籠罩着山河大地,一時豪氣縱橫,所說之言竟似發自肺腑。我心頭一震,卻仍是微微垂眸,同真金等人一同侍立在皇帝身後。不經意間,眼睛掃過同樣隨從在側的安童,他向來平靜無波的面目上,瞬間翻出一絲微瀾,好在那股情緒被不着痕跡的抹平。在諸人眼中,中書右丞相仍是一副深沉持重的模樣。
在百官面前得皇帝誇讚,阿合馬生生壓抑住狂喜,立刻做出一副惶恐模樣,跪倒在皇帝面前:“陛下謬讚!臣心下不安。陛下知遇之恩,臣無以爲報,唯有陛下離京之際,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督導百官,爲國朝盡忠,爲陛下鞠躬盡瘁!”
平章政事在御前表忠心,身後留守官員也跟着一同下拜。忽必烈淡淡一笑,讓他們起身,又叮囑阿合馬:“朕不在京,都城、東宮營建事宜你需上心,”他頓了頓,目光又把阿合馬身後官員環視一番,刻意加重了語氣,“今歲或舉大事,汝等留守官員務必盡心竭力,凡事悉從平章政事差遣!”
“臣等遵旨!”這一衆官員又連連叩首,齊聲響應道。
皇帝不再多言,在宿衛的攙扶下登上象輦,隊伍在大口再次啓程。前方有皁纛、駝鼓和馬鼓導引,諸衛馬前隊、二十八宿前隊等扈從開道,而後纔是皇帝的象輿。蕃官騎引在前,以導車駕,馭者隨從左右,以駕巨輦。四頭馴象馱負着巨大的木轎穩步前行。象輦外面披罩的獅皮在陽光下凜凜生威。木轎下的四頭馴象宛如巨獸的四足重重踏地,似能將任何生靈碾成齏粉。
前方的龐然大物緩緩開動,我騎馬緊隨其後。身後是諸王和隨行百官,其後又是左右青龍白虎隊,二十八宿後隊、諸衛馬後隊等宿衛和儀仗隊。整個巡幸隊伍猶如一條不見首尾的巨龍,在羣山峻嶺中浩蕩前行。我心中震撼不已,料想成吉思汗時期也沒有如此盛大的排場。
皇帝北巡早闢有專用驛路,由大都至上都,快則十餘日,若沿途停駐,也不過二十餘日。兩地之間多爲山嶺,過龍虎臺,便入山路。遇偏狹地段,皇帝則不用象輦,轉乘兩象馱負的象輅或騎馬而行。待過居庸關時,適逢黑夜,隊伍卻不曾停歇,宿衛從人們提籠秉燭探路,綿延的隊伍在燭炬的映照下宛如火龍。黑暗無盡的峽道中,烈焰蓬蓬燃燒,長龍浩蕩而過,氣勢甚爲壯觀。
待隊伍到達榆林驛時,又逢黑夜,皇帝下令在此地暫歇,長隊才停駐下來。
*
黑夜降臨時,扈從們已搭起行營。皇帝大帳前方空地燃起篝火,火者女孩們來來往往,在宣徽院總管的指揮下籌備晚宴。
自從大都啓程以來,行程已近十日。途中除了幾次納鉢處,隊伍少有停駐。今夜行至榆林驛,皇帝吩咐宣徽院安排內廷小宴,以解旅途之苦。
年幼的皇子們飲了幾杯酒,便按捺不住,相約着摔跤去了。小公主們嬉鬧作一團,不知在笑語着什麼。我四下一巡,方覺出與我年齡相仿的公主們都已外嫁,餘下的貴女也多爲人婦。繞了一圈,只得又尋到別速真那裡。她見我形單影隻,心疼地嗔了一句,便熱情把我地拉過來。
我被貴女們按在中間,脫脫真因一杯酒早已遞到眼前。當下推脫不得,只得將馬奶酒一飲而盡。酒液入腹,不多時肺腑內便生出騰騰暖意,心頭也一併暖了起來。
“孩子們呢?”待脫脫真因遞上第三杯酒時,我問。
“和皇孫公主們玩在一塊……你呀,替小孩子操什麼心!”脫脫真因笑道,又逼着我喝下一杯酒。轉而又問普顏忽都,“兀都帶怎麼沒帶在身邊?”
我剛飲了一口,就聽脫脫真因在一旁發問,也知普顏忽都在我面前不願提及家事,便自顧自飲酒,就像沒聽到一般。
“那孩子二月裡便染了病,將養了好些時日才稍見好轉。怕路途勞頓,便沒有一道帶來,託付帖木倫額吉看顧了。”小婦人的語氣裡帶着一絲隱憂。
別速真和脫脫真因勸了一陣,普顏忽都才稍解愁懷,而後又言及孩童入學一事。別速真道:“囊加歹今已七歲,家中也請了先生開蒙。我和伯顏商議,待他再年長些,便送入國子學。有同齡學生作伴,學業總會精進些。”
“國子監的許夫子不是讓阿合馬擠出了朝廷,辭官回鄉了麼?碩德說了,平章大人剋扣官學錢款,國子監師生衣食無着,好生艱難。”脫脫真因插嘴道。
我心頭一沉,國子學的事早有耳聞,但不料已被阿合馬逼迫到如此困窘的境地。沒有插言,又聽普顏忽都開口:“許先生雖辭職回鄉,國子學卻有王恂先生接管。官學是培育人才之所,總不至荒廢……我家相公也不會袖手旁觀。”
普顏忽都話語不多,更不曾議論朝事,此番開口,也是謹慎剋制。看來安童私下也曾同她談論此事。
“有哥哥在,便讓人放心。阿合馬再目中無人,總不能越過首相去。”別速真兀自一笑,神色頗爲自豪。
普顏忽都看她了一眼,淺淺一笑,那神情落在我眼中,又勾起別樣滋味。我飲下杯中酒,和她們又寒暄了幾句,便起身離席。
*
草地上篝火燃得正旺,少男少女們飲至半酣,不禁放歌起舞,勾勒出一片歡騰的景象。不遠處的氈帳羣處也燃着蓬蓬燭炬,熒熒火光斑斑駁駁,匯成黑夜中的璀璨星河。
酒意襲來,我卻全無興致,一時心情寂寥,遂命女孩兒跟忽必烈報備一聲,轉身欲回氈帳處休息。
草地上仍有諸王大臣來來往往,有認出我身份上來勸酒的,都被我一一婉拒。我繞過一簇篝火,不經意間擡眼一瞥,卻見一人的面目在跳蕩的火光中影影綽綽。赤焰在他臉上染出光暈,眼眸也平白多了幾分溫度。目光交錯的一剎那,似比篝火還要灼燙。
我的意識朦朧不清,恍惚間好像回到了過去:夜幕下的草原,馬背上的少年身披月色,久久凝視着我,目光清澈如水,宛如月華瀉地……待有陣陣夜風吹過,我才倏然清醒。對面眉目依稀,頭頂月色如舊,而我胸中冰冷,唯餘滿心刺痛。
我咬咬脣,毅然轉身,大步朝氈帳走去。安童卻快步追上來,扶住我右臂,低聲道:“察蘇,你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我輕輕躲開他的手,搖搖頭,心情鬱郁:“不用,召個火者過來即可。不必勞煩哥哥。”我猶豫片刻,又道:“普顏忽都在那邊,你去看看她罷。我這裡勿要掛心。”
周圍人時有來往,卻多已半醉,我們二人相隔雖近,卻也無甚親密舉動,不會引人懷疑。饒是如此,我心裡也明白得很:錯過就是錯過,我們二人永遠無法回頭。於情於理,我都不該任由情意滋長,否則只會傷人傷己。
“察蘇,”他垂眸看着我,眉宇間滿是黯然,趁無人注目,湊近了一些,恨聲道,“你我之間何至於此?事到如今,我對你不敢有任何肖想。但出自哥哥的一份情意,你都不願接納?我們……竟連兄妹也做不成了?”
我後退半步,內心蓄滿了酸楚,一顆心如浪頭的小舟般搖擺不定,卻終是狠下心來:“哥哥的情意,盡在我心。我們之前的事,都忘了罷……今後自然仍是兄妹。哥哥也不必太過介懷。”
他用力握拳,良久方鬆開,目光掠向黑夜,輕輕嘆了口氣,“好,我叫人送你回去。”
他擡眸一望,尋覓周邊的侍從,火者女孩兒們似乎都在忙碌着。等了片刻,卻是真金繞過篝火信步走來。看見我們二人,點頭微笑。安童對他執臣子禮,拱拱手問候:“太子來了!”
真金笑着擺手:“私下裡不必拘束。”又隨口問,“兀都帶此番沒有帶來?忽答迭迷失一直唸叨着表叔家的小弟弟呢。”
安童一怔,而後輕描淡寫地解釋了原因,卻引出了真金的憂慮:“孩童體質弱,最易染病。你再忙於國事,也別疏忽了家中兒女,免得普顏忽都一人受累。若是照應不來,不如帶到我府上,兩個公主也好有了玩伴……”
“太子這是在取笑臣下?”安童一哂,搖頭笑道,“臣連兒女都看顧不好,遑論協理萬民?家中的事,我自會用心,有勞殿下掛念了。”
真金目視他片刻,只是笑笑,又道:“皇上那邊,你再去看看。”
安童應聲而去,待他走遠,真金才轉而對我道:“察蘇,你若不乏累,且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