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剌的話剛一出口,諸人目光齊齊落在我臉上,別帖木兒尤爲震驚,臉上怒氣騰騰,指着我開口:“蒙古人同族不婚!父汗,您怎能娶了這個女人!?先前忽禿倫給你潑的髒水還不夠麼!”
“住口!”八剌厲聲喝道,“你懂甚麼!察蘇公主現在是你的庶母了!”
別帖木兒被父親當衆責罵,好沒面子,氣惱無比,卻不敢再出言頂撞。弟弟篤哇見狀,連忙勸道:“大哥!父汗這麼做必有他的考量,父輩的事豈是我等能夠插手的?”說罷,目光瞥向我,歉然一笑,“小哈屯勿怪,我大哥就是衝動的性子,並無惡意。篤哇替哥哥賠罪了!”
我看了篤哇一眼,深深吸了口氣,才道:“別貼木兒說的沒錯,蒙古人同族不婚,我的確不該嫁給八剌汗。”無視那兩兄弟詫異的目光,我冷笑道,“我呢,也從未答應這件婚事,是海都汗逼我!別帖木兒王子不該責問我一個女子!”
別帖木兒聽了,猛然盯住一旁笑而不語的捏古速兒,憤怒的眼神裡滿是質問。
捏古速兒攤攤手,好不委屈地望望八剌:“八剌汗,這等大事也怪不得我一個奴婢呀!若不是您親口答應,海都汗又怎能逼迫您?他是把您當結拜安達看待啊!”
又是故意逼八剌表態,這個把戲一點也不新鮮。八剌也不看他,拉起我的手,傲然道:“沒錯,娶察蘇公主是我親口答應。她現在已是我的五哈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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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有意無意,如此高調的表態都讓我頗爲不滿,我用力甩開他的手,怒聲道:“荒唐!”
八剌無視我的掙扎,不以爲然地一笑,突然俯身一把把我抱進了懷裡,不耐煩地斥道:“你矯情什麼!嫁給我已兩月,早就是我八剌的女人了!”一邊說着,一邊不顧我的反抗,大步向氈帳走去。
我再一次成了衆人矚目的焦點。別帖木兒雖然不滿,但他也不是傻子,此番怒氣都指向了捏古速兒。捏古速兒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篤哇則面色平靜,一副恭順態度,毫無意見。札剌亦兒臺依舊態度高傲,似乎不耐過問宮闈之事。麻速忽也只微笑着旁觀,不多插言。
饒是如此,恐怕此事也夠奴僕們嚼舌一陣子了。八剌抱着我在衆目睽睽之下走過氈毯。我羞怒交加,幾乎要墮淚,一句一句低聲罵着八剌。他見我眼睛溼潤,低聲笑道:“鬧甚麼!丟不丟人!”說罷,也不顧我反抗,徑自跨進了大帳。
……
在臨時大帳裡歇了半日,八剌才率領諸人動身前往主營地。此時,我的“小哈屯”身份已在大營裡傳遍。忽必烈的女兒,八剌汗的五哈屯,這兩個身份疊加在一起,實在夠刺眼。對於此事,聰明人都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並不妄言,卻總有些粗枝大葉的在酒醉之餘以此爲談資。下面人怎麼說,八剌是全然不在意的,也沒有人敢借此滋事。畢竟,汗王娶什麼女人,也不是他們能決定的。
我們一行到達察合臺汗國的夏營地時,八剌的正妻那海哈屯早已擺好酒宴,連着八剌的三個別妻和三子四子一起爲八剌接風洗塵。捏古速兒作爲海都的代表,免不了被八剌設宴款待。宴飲過後,捏古速兒便提出要清點海都名下的屬民。八剌把此事甩給了主管城郭財賦的麻速忽,讓他與其交接。捏古速兒清點好賬冊,不僅不率軍回返,反而帶領軍隊駐紮在不花剌和撒馬爾罕兩城之間,同八剌的軍隊成掎角之勢——其中監視的意味再明白不過了。
而這些,八剌竟都忍下來了,也不知他心底是何打算。我一路風塵,身心俱疲,剛到這夏營地,就病了一場。心中煩悶,身體便難見好轉。八剌特地爲我建了一個斡爾朵,把我的嫁妝都劃到我的位下,又增派了服侍的奴婢,並派回回醫者爲我治病。那海哈屯知我生病,也親自探視,似乎絲毫不介意“五哈屯”這個敏感的身份。我對八剌再多不滿,也在二人的悉心照顧下慢慢消解了。而且因爲染病,也免於出席各種酒宴,不至於讓我太過難堪。如今,只是慢慢熬着,只盼捏古速兒能儘早離開。
……
休養了半月有餘,我的身體基本痊癒,心情卻好不起來。這意味着我不能再整日窩在帳子裡,逃不過要和八剌的妻子兒子打照面了。
八剌本有四個妻子。依照蒙古男人的習慣,丈夫會在每個妻子的氈帳裡輪流過夜,第二日早上便在留宿的氈帳裡用膳,其他妻子也會被召集過來一起吃飯。今天一早,那海哈屯依舊派人問候我的病情,見我已無恙,不多時又遣人邀我去她帳中一同用膳。我便知八剌昨晚在大哈屯的斡爾朵裡過夜了。
阿蘭見我不情不願地穿衣梳妝,忍不住勸道:“公主,不願意去就推掉算了,您身子本也不大方便呢,再養幾日又何妨?奴婢我幫你傳話去!”
我擺擺手,攔住了她:“算了,早晚都要和她們打交道,逃不過的。一味躲着,別人倒說我多事了。我和八剌又沒什麼,我也不怕別人說道。”彎腰穿上靴子,又開始打理衣襟,還特意吩咐阿蘭把妝容化淡些。
阿蘭把我把頭飾頸飾一樣樣戴好,依舊不放心地說:“那個大王子,似乎對您很有敵意呢!”
我看着鏡中的自己,笑道:“不光是他,對我不滿的人怕是多着呢。我現在是個累贅,怎能討人喜歡?但也因爲是個累贅,對人沒有威脅,別人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回身拍拍阿蘭的手,安慰道,“好姑娘,你放寬心。咱們只做自己的,低調行事,不惹事生非,便不會有事。至於八剌那些妻子嘛……我和八剌又不是真的,她們犯不着同我過不去。”
“您和八剌汗不是真的,別人又怎會知道啊!”
“……”
阿蘭心直口快,我卻被她生生噎住,無從反駁。她說的是,別人又怎會知道呢?何況八剌在衆人面前那麼高調……
這麼想着,心裡又煩躁起來,不耐煩地催道:“好了,利索點!遲了的話真該惹出口舌了!”
……
到達那海哈屯的斡爾朵時,八剌和他的四個妻子、四個兒子都已在帳中坐定。大斡爾朵寬敞明亮,八剌一家齊聚,又有諸多奴婢服侍,卻也不嫌擁擠。我一進來,八剌和一個貴婦便起身上前迎接。那貴婦自然是那海哈屯,年紀不過三十出頭,面容光潔白皙,眉眼端方,雖說不上特別貌美,卻也雍容嫺雅,貴氣盈然。
正妻如此行事,八剌的三個別妻自然也不敢怠慢,兒子們也紛紛上前見禮。他們待我周到客氣,我心裡先過意不去了。
“察蘇來遲了些,還望八剌汗和大哈屯見諒。”我微笑着致歉,那海哈屯笑着搖頭,熱情地把我讓到了她身邊的座位上,位序排在二哈屯之上。
幾番推讓,我才落座。八剌一直沒有說話,靜靜地打量我許久,才問:“身體大好了吧?奴婢們伺候的可還盡心?”
我和他目光一碰,心裡竟有幾分不自在,想着他幾個妻子都在面前,自然不能失態,便微微頷首,客氣回道:“八剌汗關懷備至,奴婢們也盡心侍奉,諸事妥當,我身體已無大礙。”
八剌爽聲一笑,沒說什麼,舉杯飲了一口酒,興致十足。那海哈屯聞言,笑眯眯的,眼睛像漾着水波一般溫柔:“那便好了。公主生病的這段日子,汗王寢食難安呢。”
她說得極其自然,可那三個別妻聽了,卻有些不自在,沉默地在一旁聽着,也不好插話。大王子別帖木兒對我的態度雖不像初次見面那般惡劣,但依舊冷淡;二王子篤哇一直溫和友善,禮數週全;三王子八思麻和四王子兀剌歹還是十歲上下的毛孩子,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此時在一旁嘀嘀咕咕地咬耳朵,並不理會大人們的言談。
那海哈屯幫八剌說好話賣功勞,我自然要有所迴應,便道:“先前我困於海都營地,是八剌汗救我脫身;此番寄居此地,身染疾病,又蒙八剌汗和幾位哈屯悉心照顧。這番情意,我無以爲報,勉強湊足了一些禮物,還望諸位不要嫌棄。”
說着,向身後阿蘭使了個眼色,她便把我事先準備好的漆盒捧上來。送給那海哈屯的是全套首飾頭面,其他小哈屯的禮便稍減一些,無非是釵環手鐲之類。好在這都是從我嫁妝中精選的,寶石珠玉的用料都是上乘,不怕拿不出手。
那海哈屯笑着謝過,交由奴婢收下了,三個別妻見我示好,態度也愈發自然,看着我的目光親切了些。禮送出去,我心裡多少有了底氣,又道:“這些便攜的首飾物件,我隨身帶了來。還有爲各位哈屯準備的絲綢鍛匹茶葉,稍後會遣人奉送;給幾位王子的禮也備下了,駿馬寶刀、香料美酒,只望你們瞧得過眼……”
按輩分來說,我是最長,八剌是我侄兒,那幾個王子便是我的侄孫。然而現在寄人籬下,哪裡還好擺身份,刻意把姿態放低,也是不想多惹麻煩。
那海哈屯連忙推辭,我笑着勸道:“大哈屯若不收下我的心意,倒叫我內心難安。捏古速兒駐軍在此,我歸程無期,還不知要叨擾到何時呢!”
言罷,我悄悄瞥了八剌一眼,他果然臉色微變,但馬上又恢復如常,並不插話。他未說什麼,我心裡反而有些忐忑了。
那海哈屯的反應如我所料,她訝然開口,連聲問道:“公主這是何意?您現在也是汗王的妻子,什麼叫歸程無期?什麼叨擾不叨擾的?”
我細細打量她的臉,那神情不似作假,八剌果然沒告訴她箇中細節。幾個小哈屯也詫異地擡頭,彼此相顧,滿臉不解。別帖木兒也是一時愣怔,篤哇則好奇地打量我,嘴角一翹,微笑着陷入了思索。
“所謂結親,都是迷惑海都的把戲。他逼我和八剌汗聯姻,是爲了把八剌汗推上絕路,與我父汗徹底斷絕關係。蒙古人同族不婚,這樣做違背祖制,是陷八剌汗於不義,讓他揹負污名。與海都結盟,也不過是權宜之計。什麼‘小哈屯’,不過是做給海都看的,都是假的……”
我把醞釀好的說辭全盤托出,心裡依舊惴惴不安:八剌對海都的真實態度,我無從得知;他背後和兒子親信如何決議,我更不知曉。這番自作主張的下定論,不過是向那海哈屯表明我的態度,同時試探八剌的心思。
對面的女人聽了這話,臉上透着迷惑,轉臉望向八剌,想要尋求答案。我不免焦急起來:他同他們到底是如何說的?難道他毫無同忽必烈合作的打算?
八剌最終只是嗤笑一聲,懶洋洋地伸出胳膊,撈起了酒杯,不置可否。我盯住他的眼睛,心臟咚咚地跳得厲害,因爲焦躁而口舌發乾。他卻依舊不發一語,彷彿根本不屑於拆穿我的謊言。
別帖木兒忍不住了,站起來問八剌:“父汗,公主說得可都是真的?”
“你多什麼嘴!”八剌見他毛毛躁躁的樣子,皺眉呵斥一句,並不迴應,轉而看着我,道,“公主好謀算!剛纔你給我的妻子兒子一一送禮,獨獨對我毫無表示。此番我若成全你,送你回去,也算幫了一個大忙,你又該如何謝我呢?”
他斜靠在坐榻上,輕輕搖着酒杯,盯着紅色的酒液,漫不經心地發問。
“我怎會忘了八剌汗的恩情,給您的禮物至爲貴重,豈可草率?”他這是讓我開價呢!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深吸了一口氣,便把思考多日的答案鄭重說出,“只要我能回去,一定說服父汗,將阿母河以北、忽闡河以東直到畏兀兒地的土地悉數分封給你,派那木罕出兵,助你奪回被海都掠去的失地,讓你成爲名副其實的河中之主……如何?”
八剌聞言,良久不語,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晃,而後又緊緊攥住酒杯,仰頭將酒液一飲而盡,之後,將酒杯隨意擲在了地上。
我倏然變色,挺直了腰身,攥緊拳頭,沉沉開口:
“你這是何意?”
八剌從座上起身,走至我面前,俯下身盯住我,冷冷一笑:
“你的價碼的確十分誘人!可公主未免託大了,這份厚禮可不是你能給的起!”
說罷,一腳踢開了地上的酒杯,轉身大步出了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