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欽察與八剌徹底交惡,在離開八剌營帳的次日,欽察竟留下自己的斡爾朵和奴僕,只攜兩千餘騎逃離。八剌哪料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境地,唯恐此事動搖軍心,遂一面派弟弟牙撒兀兒追截欽察,一面將另一位窩闊臺系宗王察八惕監視起來。
幾日後,牙撒兀兒歸營,向八剌報告攔截失敗的消息。而就在八剌準備從麻裡兀向也裡城移營時,察八惕也趁機逃走。至此,前來支援八剌的窩闊臺系諸王全部撤離。八剌知道消息的時候,已是兩日後了。
聞訊,我卻欣喜難抑:八剌的力量削弱越多,阿八哈的勝算便越大。窩闊臺系諸王的先後逃離,必使八剌對海都心懷不滿。如若他在這場戰事中敗下陣來,他還能求助誰呢?至此,我突然明白了先前海都支援八剌的用意。窩闊臺系諸王恐怕從未想過實心提供援助,之所以同意出兵,不過爲了誘使八剌同阿八哈交戰罷了,待二者兩敗俱傷,海都正好坐收漁利。
一個顯見的事實是,不安和疑慮開始在八剌軍中蔓延,縱然八剌表面上不承認盟友撤離對軍隊的影響,私下裡也不得不召集諸將商議對策。
……
木兒加布河流域的草地上,大帳迤邐排開,連綿如雲。上萬匹軍馬被散放在草原上,自由吃草。軍士們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一邊高歌一邊飲酒,似乎欽察等人逃離帶來的負面影響已漸漸消散。衆人沉浸在對美酒與財富的幻想中,摩拳擦掌,等待下一次肆意掠奪的機會。
八剌騎着一匹黑馬,沿着河畔草原遛彎,身邊跟着大將札剌亦兒臺和大臣麻速忽。我則慢慢跟在幾人身後,與諸人保持了一段距離,卻又能聽見他們的談話。
“派往別帖木兒那裡的信使可回來了?”八剌擡眼望着遠處青草,問向身後的札剌亦兒臺。
“大王子回信說,欽察經過那黑沙不時,他並不知欽察叛離之事,欲邀欽察相見,欽察卻無意停留,很快前往海都處。”
“哼,”八剌聽了,輕輕哼了一聲,傲慢的態度卻難掩低沉的情緒,又道,“察八惕逃離時,我欲派兵追擊,你偏不同意。眼下可好!欽察攔不住,他怕是也跑遠了!”
“……”札剌亦兒臺一時語塞,重重地埋下了頭,不語。
“汗王,”麻速忽插了一嘴,“札剌亦兒臺將軍所慮並無不妥。”
“哦?”八剌淡漠地發問,卻高高地擡着眼,不去看麻速忽。他當然不會忘記,當初自己不顧麻速忽的勸諫,逞一時之氣逼走了欽察,才造成眼下這般被動的局面。然而,驕傲如此的他又怎會承認自己的失策呢?
麻速忽也是聰明人,不去觸他痛點,只道:“察八惕既然叛離,即便派人追擊,他又豈會主動回來,屆時兩軍交戰不可避免,自然會有傷亡。一則削弱我軍實力,二對維護和海都汗的關係不利。而我們此番發軍,本是來奪取呼羅珊的土地,又何必同自己的盟友自相殘殺呢?”
八剌聞言,狠狠地甩了甩鞭子,鞭梢揚起,在空中發出噼啪的響聲:“海都豈是真心視我爲安達!”他眼睛死死盯着東方,咬牙切齒道,“欽察和察八惕敢如此囂張地叛離,想必是出自海都的指使!你還跟我談什麼盟友?他如此行事,豈是顧念盟友的情誼?”
“汗王,麻速忽是實心爲您着想!”麻速忽擡起眼睛,殷殷地望過去,“即便不能做真心的安達,也絕不能再添一個敵人!海都若侵擾後方,您在這裡豈能安寧?”
“哼。”八剌憤憤地呼出一口氣,揚起的鞭子又軟塌塌地垂落下去,他再不滿,也不得不認同麻速忽的話,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終是沒有反駁。
“八剌汗,”札剌亦兒臺也試探開口,“眼下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爲今之計,不如再度致信別帖木兒王子,讓他截住察八惕。同時,遣使質問海都,告知他欽察叛離一事,讓海都汗親自追責。這樣,我們便在道義上佔了上風,同他的關係也有緩和的餘地。”
“亡羊補牢罷了,”八剌黯然道,卻也不反駁,“麻速忽,你來負責此事。”
對方點頭應命。
“即便沒了他們,我便不能征服呼羅珊嗎?”八剌攥起拳頭狠狠道,“後日,麻耳忽裡會率軍劫掠你沙不兒,札剌亦兒臺,你也前去與他一道,好讓我的勇士在殺戮和掠奪中重振士氣,好久沒見血了,刀刃都鏽了罷!”
“是!”札剌亦兒臺隨即領命。
“待你回來,我便着手洗劫也裡城。那裡的豪商富得流油,我們要狠狠地割肉,也好犒賞軍士!”
“臣認爲此舉不妥,”八剌話音剛落,便遭到麻速忽的反駁,“我們前來征服此地,若是一味濫殺,必遭也裡城軍民的奮死抵抗,我軍也會傷亡慘重。待阿八哈大軍來援,怎還有餘力應對,更遑論保留戰果。如若汗王信得過我,我願帶五百騎前去招降也裡城的守將瞻思丁。”
然而,不及八剌開口,札剌亦兒臺已不滿地打斷他,“麻速忽,你這是要獨佔功勞嗎?成就了你的美名,卻要我們士兵何用?將士們辛苦跋涉至此,不就是爲了享受屠刀起落的快感,體會奪人財富的愉悅嗎?”
“將軍誤會了,”麻速忽微笑着解釋,“八剌汗來此,不僅是要征服,更是要成爲這裡的新主人,要駕馭和統治這片富饒的土地。若只爲一次搶掠,不過是飽肥了一衆將士,然而保護城市,卻能讓財富如綠草一般生生不息。若不費一兵一卒佔領城市,何樂而不爲?奪來此地,八剌汗自然也不會薄待帳下的勇士。”
麻速忽一邊說着,一邊打量八剌的臉色,但見他沉默不語,又趁勢勸道,“先前汗王想要勸降土卜申,不也是爲了不戰而屈人之兵,此番我欲爲汗王勸降也裡城的瞻思丁,一旦得到了財富,仍由汗王作主來犒賞將士。”
札剌亦兒臺還欲再言,卻被八剌駁回,“麻速忽,按你說的去做。瞻思丁不戰而降自是最好,否則也莫怪我刀劍無情;札剌亦兒臺,你先助麻耳忽裡攻奪你沙不兒,其餘的事我自有安排。”他說着,眼睛不禁又望向遙遠的西方,裡面還帶着幾分茫然,“麻速忽說的是。欽察、察八惕離我而去,我更要慎用兵力。還要養足士氣,留着對抗阿八哈!阿八哈,呵呵!我這個叔叔,也不知他可有餘力東顧?密昔兒和敘利亞已使他焦頭爛額了吧?”
他自顧自說着,突然哈哈一笑,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札剌亦兒臺見他終於開懷,也笑着附和道:“汗王說的是!即便阿八哈率軍回援,恐怕我軍已如風雷過境,踏平呼羅珊,席捲巴格達了!到時候阿八哈倉促迎戰,又豈是我軍的對手!哈哈!哈哈!”
“你也別太得意!”八剌笑着,拿鞭子輕輕抽了一下札剌亦兒臺。
“嘿嘿,末將不敢,末將這便去安排,爭取早日同麻耳忽裡匯合。”札剌亦兒臺領命退下了。
“你也下去吧。明日便啓程去往也裡城。”八剌對麻速忽吩咐着,又恢復了和緩的語氣。
“我主仁明。”麻速忽向他俯身行禮,也領命而去。
八剌眯着眼睛,悵然地呼出一口氣,目視着二人消失在視野裡。我已聽到了全部信息,便也悄悄調轉馬頭,準備離開。
“別走!”身後八剌驀然開口,我手上一滯,而後便一咬牙,不顧他的話,甩着鞭子跑起來。
前面是開闊的草原,馬兒一片片散落開來,自在地吃草休憩。我小心地控着馬,繞過馬羣,繞過飲酒娛樂的士兵,往更加開闊的地帶奔去。
微涼的風吹拂在面上,身下的小黃馬片刻不停,馬蹄掠過青草,在風中快意馳騁。
我知道身後八剌緊緊相隨,卻也不顧,只想把他甩下,遠遠地甩下,狠狠地甩下。我迎着東方的太陽一路奔馳,只想一路向東奔下去,只想就這麼奔到我故鄉的草原去。
可是父親是否還要我這個女兒?
他早已把我忘了吧!忘在了遙遠的天邊,忘在了無人眷顧的荒漠裡!
我心中一痛,雙腿便有些鬆弛,小黃馬的速度略略放慢,身後那人已如疾風般掠過,而後,身後重重一挫,八剌已落在了馬上,將我緊緊裹入懷裡。
“你竟然跑!你能跑到哪裡去!”他用力箍住我的身體,撈過了繮繩,依舊快速地催馬,卻四平八穩。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對他的質問不屑一顧。上身掙了掙,想從他的束縛中掙脫出來。
小黃馬跑得更快,風打在臉上,有如刀割。我用力向前掙,寧願用胸膛去迎接冰冷的風刀,也不願迎合身後熾熱的身體。
八剌氣急,索性放開了繮繩,一手用力勒住我的腰,一手扶住我的肩膀,把灼熱的親吻烙在我的脖頸裡。
我動彈不得,渾身都是僵的,冷得像冰。他在我肌膚上狠狠地吻了一陣,而後埋首在我頸窩,深深地喘息。
我咬着牙,竭力忍住眼中的淚,被噬咬過的脖頸熱辣辣的,涼風吹過,彷彿撒了鹽一般絲絲作痛。
好一會兒,小黃馬漸漸慢了下來。八剌激情褪去,只是從背後抱住我,深深地呼吸,在我發間輕輕嗅着,口中發出一聲嘆息。
“你說,剛剛聽了那麼多消息,你是怎麼想的?是想我踏平此地,還是一潰千里?——嗯?”
他從身後托起我的下頜,輕輕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