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剌銳利的目光如刀鋒一般直逼過來,海都見了,微微詫異,眼睛卻眨也不眨,神色依舊,俄而突然哂笑一聲。
他這般態度讓八剌很是不滿,八剌挑了挑眉,冷冷道:“海都阿合這是什麼意思?”
海都搖搖頭,負手在大帳中央踱步,不急於回話,更不顧忌八剌的態度,只是沉默地笑着,也不知作何心思。八剌眉頭皺得緊緊的,強悍的目光中隱着一絲急迫,反更顯得海都氣定神閒。
八剌那邊越發沉不住氣,拳頭捏的咯咯作響,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他看見我的眼睛,稍稍鎮定,微微鬆了口氣。
“八剌弟弟,你這是問錯人了!你的要求我無法答覆。我,海都,只是窩闊臺汗國的一個無名的后王。如今忽必烈汗欽定的汗王是禾忽大王(1),我海都無名無分,豈敢對阿母河以北之地指手畫腳?”言罷,又笑望着我,“察蘇妹妹,我說的是也不是?忽必烈汗口口聲聲要我參加忽裡臺大會,卻捨不得給我一個正當的名分!”
海都驟然將矛頭指向我,我一時心驚,琢磨片刻,便明白了他的用心:他這是逼八剌公開反對忽必烈呢!海都雖“無名無分”,但只要三汗國統一了戰線,拒絕承認忽必烈的蒙古大汗之位,怎麼瓜分河中之地還不是內部商量的問題?
我暗暗握了握拳,而後起身,冷眼望着海都:“海都大王心心念念要一個名分,卻不問自己是否擔得起這個名分!?身爲窩闊臺汗後裔,卻做着殘害親族,分裂汗國的勾當!我父汗又怎會把一國汗位賜予亂臣賊子?!那是對成吉思汗的背叛!”
我辭色俱厲,毫不容情,對海都罪行的指控,是我如今唯一的武器,縱然言語蒼白無力,我也只能咬定這一點。
海都愣了一瞬,似乎爲我氣勢所攝,而後他便笑了,饒有興味地看了我一眼,又望向八剌,無奈地攤攤手:“八剌弟弟,你也看見了,察蘇公主指控我是亂臣賊子,我哪敢再對河中之地說三道四?”
海都的虛與委蛇讓八剌越發不滿,半晌的沉默又讓他鎮定下來,海都的心思他也探得幾分,便道:“海都阿合好沒意思!我只問你,我的要求,你可給得起?你若有真心,何必拿一個小姑娘當擋箭牌?”
海都的試探沒有讓他鬆口半分,河中這塊肥肉,誰不想咬下一口?忽闡河以東已爲海都所據,阿母河以北之地,八剌再不想退讓了。
八剌語氣不善,海都卻依然和氣,許是底氣十足,他也有耐心繼續兜圈子:“不!不!我也想應了八剌弟弟的要求,可也須知你的真心。爲了咱們安達的誓言,“亂臣賊子”的罪名都扣在了我頭上!我這裡和你推心置腹,反手你再交通忽必烈汗,又是置我於何地?”
此言一出,終於撕下了最後的面紗,八剌臉色一黑,氣悶地半晌不語。他本也是強硬之人,同意求和已是委曲求全,今番被海都當衆逼迫,心裡又豈能好受?然而終究擰不過現實,沒有再出言反駁。我看着他,心裡隱隱擔憂起來:自己選擇信他,到底對不對?
“我今天既然坐到了阿合帳子裡,自是將阿合作爲一國汗王對待,何論“名分”?阿合若是真心待我,日後自會聽阿合指使;阿合若不能成全弟弟的要求……”八剌盯着海都眼睛,笑了笑,而後突然止住了話頭。
海都以長兄般的溫情,笑望着他,開玩笑似的問:“若不能呢?”
他話音剛落,只聽“乒”的一聲,利刃出鞘,晃在我眼前的只是一道亮光,而後一聲悶響,雪亮的刀尖已深深沒入木案之中!
“八剌,你什麼意思!?”見八剌突然亮出了刀子,窩闊臺一系諸王甚爲不滿,有幾個已拍案而起,“刷刷”幾聲,同時拔出了腰刀。
“呵!”望着周圍怒氣噴薄的臉孔,八剌不爲所動,嘴角仍噙着一絲冷笑,他收攏手掌,慢慢攥住刀柄,將尖刀一寸一寸從木案中拔.出來,咬牙道:“若不然?呵!——你說呢!?”他的手掌慢慢撫過鋒利的刀刃,彷彿下一刻就能漫出鮮血來。
看他開始較真了,我咬住嘴脣,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八剌!你別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又爲何來到這裡!”海都不言,他身後的諸王開始幫着喊話。
“呵!”八剌依舊不以爲然,把刀子拍在桌案上,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盯住喊話的那個宗王,冷笑道:“你這是威脅我?縱然我把命丟在了這裡,我的四個兒子個個都是勇士,又何懼爲父親再戰一場!?”
聽了這番話,海都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目光沉沉地,望着八剌,像是在質疑,又像在逼迫。八剌攥緊了拳頭,卻依舊不肯鬆口。
雙方這麼僵持着,都不肯讓步,別兒哥只兒沒有急於插言,作壁上觀,欽察卻看不下去了,當初是他遊說八剌前來講和,怎麼也得將和談進行下去。
“海都汗、八剌汗,都是自家兄弟,都是發過誓言的安達,怎好又刀劍相向?海都汗是赤誠相待,八剌汗如此,未免不給情面。這樣又讓小弟如何自處?旁的不說,咱們二人自小的深情厚誼,你便不顧念一二?”
欽察以情動人,話說得和軟,又顧全八剌的面子,八剌也不好再發作,不說話,只是瞥了一眼海都,用目光來詢問。
海都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收回了和氣的面孔,揚起下巴,倨傲地回答:“阿母河以北之地,我可以給你,但不是全部!”
八剌聞言,眸光一閃,沒回話,示意海都繼續說下去。
“撒馬爾罕和不花剌兩地居民,本就是金帳汗國屬民,八剌汗先前劫掠兩城,對金帳汗國造成莫大的損傷,不能不有個說法;忽闡河一戰,窩闊臺汗國也兵馬受損……”海都眼中精光流轉,一邊摸着下頜的鬍鬚,一邊盤算着利益。
“所以呢?”八剌冷冷一笑。
“阿母河以北之地三分之二劃歸八剌汗,而作爲補償,我海都與忙哥帖木兒理應分得三分之一。三國軍隊一律遷出城郭,移居山區、草原,以不擾農耕爲宜。”海都終於說出自己的要求,語氣卻不再和善,像不容置疑的命令一般。
八剌搖頭一笑:“三國軍隊?撒馬爾罕和不花剌,恐怕只有我八剌的軍隊,阿合這是防着我!三分之二?這就是阿合慷慨的饋贈?”
“我的弟弟,”海都溫和一笑,“你若想要更多,何必坐到這裡與我討價還價?不如直接去搶,若能奪了來自然是你的!”
他隱晦地提及八剌的敗軍之恥,又語出威脅,讓八剌十分難堪。八剌狠狠盯視着他,嘴脣顫動着,卻終沒有說出反駁的話;而就此應承,又心有不甘。只是咬緊牙齒,沉默地表達自己的不滿。
海都仍是從容不迫,耐心望着他,等八剌款服,武力和形勢讓他有這樣的自信。在八剌沉默的空當,他又瞥了別兒哥只兒一眼。
作爲金帳汗國的代表,別兒哥只兒一直沒有表態,此番得海都示意,終於開口建言:
“八剌侄兒,你莫要誤會海都汗的意思。咱們把眼光放遠些,本是好兄弟,何苦只爲河中一地爭奪不休?波斯和契丹(2),都是富饒的沃土,難道就讓託雷家族白白享有,而要咱們苦守這貧瘠之地?”
聞言,我豁然擡眸,勉強壓下內心的震驚,直直望向別兒哥只兒。對方瞥了我一眼,容色卻冷冷的:“察蘇公主似有話說?”
“別兒哥只兒大王出言不遜!蒙古帝國的土地豈是宗王的私財,任你們予取予奪,肆意瓜分!?你們將我父汗置於何地!?”我冷冷盯着諸人,連聲音也氣得顫抖。河中之地也就罷了,忽必烈無力顧暇,哪知他們的胃口不止於此,好個狼子野心!
“哈哈哈!小姑娘!”別兒哥只兒仰頭一笑,臉上的皺紋攢在一起,“到底是年輕氣盛,可只有一腔血勇,有什麼用?你不妨問問那木罕,他在阿力麻裡,可還有實力前進半步?要麼,你又怎會在這裡?善良的小姑娘一心維護父親,可那父親卻只將她撇在敵營裡;哥哥嘛,眼下也無能爲力……”
他毫不客氣地揭我傷疤,也是在打忽必烈的臉:被殺掉了女婿,擄去了女兒,是莫大的恥辱。忽必烈和那木罕無力西顧,究竟有多少無奈,我不曉得;而他暫時的縱容,也必是爲了全力攻宋。我一時心頭悲涼,說不出是什麼心情。眼睛酸脹,卻要忍住眼淚;胸中窒悶,卻無反駁的話語,只是垂着眼瞼,漠然道:“我的父親是天下最好的父親,他不會棄女兒於不顧;總有一天,他會派出軍隊,哪怕千山萬水,也要接我回家。”
我漠然說着,似乎只是編一個拙劣的童話安慰自己。天下最好的父親?我說出來都覺得心虛。天下最好的父親會忍心把女兒嫁到遙遠的畏兀兒部,讓女兒遭受這樣的命運?可拿我被擄一事苛責於他,又太不公平,他何嘗不想我平平安安的?他是不是也得了我的消息,擔憂和憤懣怕是要把他逼瘋了吧?
這些念頭如荊棘一般將我層層綁縛,銳刺刺得我痛苦不堪,勉力壓下這些念頭。我怎能暴露軟弱的一面讓敵人看笑話?
咬咬牙,我冷冷望回去:“我信我父親。”
別兒哥只兒等人齊齊打量我,像是看着受傷的小獸一般,眼神帶着幾分憐憫,然而那終究是看獵物的眼神。
別兒哥只兒很快轉過頭去,不再看我,回到了主題,望了望八剌:“八剌弟弟,我說的怎樣?你不自己動手搶奪,難道還想乞求得到忽必烈汗的垂憐,讓他再賜你一塊土地?奪女之仇,恐怕不是那麼好原諒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