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油滑中帶着諂媚,彷彿剛從水裡撈出的肥肉,我聽了便不舒服,循聲一望,不是阿合馬卻又是誰?
忽必烈今天心情並不痛快,對他也無好聲氣,只道:“你又有何事?”
他的冷淡態度卻無損阿合馬的熱情,那廝鬍子抖了幾抖,上前道:“大汗建都、攻宋事宜,都需財賦調配,爲便宜計,不如專立制國用使司,職掌財賦。如此,可通漕運,謹出納,充府庫,實倉廩,百姓富饒,國用豐備,此制國用之職也。”(1)
他此言一出,諸人神色都是微微一變,儒臣派的,許衡、姚樞、張文謙等,態度尤爲明顯,雖不出聲,鄙夷之色明顯寫在臉上。真金也冷冷盯視着他,大概在想這個奴才又在想什麼幺蛾子吧。
殿中氣氛有些微妙,忽必烈環視了一下衆人,將各人臉上的表情看了個遍,沉吟片刻,而後問道:“若立制國用使司,誰可爲官長?你可有提議?”
聽了這話,阿合馬突然神情一肅,鄭重道:“臣雖不才,卻有識人之明,大汗若有心思,臣可爲大汗舉薦賢能,理算財賦。”
看他凜然的神色,忽必烈忍不住哼了一聲,神色一弛,半真半假地說道:“都堂之中,經理財賦,誰人可比你阿合馬?若另立新司,不用你爲長,卻要用誰?你心裡也是這麼想的罷!好個心口不一的奴才!”
阿合馬聞言,故作惶恐,迭聲道:“大汗折煞我也!臣豈敢藏匿這般心思?臣提議立新司,也非爲私心,只想實國家之用罷了!”
他這麼一說,不僅儒臣們面露鄙夷,真金的臉幾乎都黑了,拳頭緊緊攥起,見他這般,我連忙扯扯他衣袖,示意他不要作色。
忽必烈卻不以爲意,臉色反而和緩下來,笑了笑,隨即揚聲道:“眼下朝中事務繁劇,錢穀出納頻繁,不如依阿合馬所言,另立新司,專職財賦,諸位意下如何?”
我聞言一驚,望向忽必烈:他這回可不是說笑的意思,對阿合馬的提案,幾乎不假思索的同意,難道阿合馬早已私下向他提過此事?這奴才竟然事先不稟報安童。今日驟然提出,恐怕就是爲了給羣臣一個措手不及。前番省中議事,阿合馬的提議多爲許衡阻擾,出此一策,莫不是想另立門戶,甩手單幹?
果然此言一出,伯顏和安童的臉色都不好了,他們哪知阿合馬平日裡畢恭畢敬,今日卻使出這麼一着,竟是毫無防備。而忽必烈明顯支持阿合馬,難道他也嫌儒臣們礙手礙腳?
幾個丞相眉頭緊皺,臉色沉冷。中書左丞張文謙卻已上前一步,率先發難。這位也是藩邸舊臣,昔日曾與王文統有過過節,他與許衡等人私交甚密,算來也是漢法一派的儒臣代表。
“平章大人以富國爲名,倡立新司,實是用心難測!”
得!張文謙開口就沒好話了,想必素來與阿合馬交惡,也懶得與他虛與委蛇。他也不顧忽必烈的臉色,繼續說道:“昔日阿合馬領左右部,總司財賦,凡事不關白中書省,徑自奏聞陛下(2),已是逾制,大汗亦不贊同。今日舊事重提,還要另立門庭,竟是何意?莫不是嫌中書省掣肘?會決朝政要務,由省衙議事已是定例。財賦雖關係重大,經都堂圓議即可,何須另立衙門?平章大人莫非另懷心思?爲國家計,某不得不探問明白!”
阿合馬聞言一噎,正欲反駁,又被張文謙駁了回去:“分制財用,古有是理。不關預中書,無是理也。今另立新司,則財賦一事,中書不敢詰,則天子將親蒞之乎?(3)”
一句話,你阿合馬單搞一套,想置中書省於何地?
張文謙說完,許衡立馬開始了第二輪攻擊:“中書省總管朝政,條舉綱維,著名紀律,總百揆,平萬機(4)。財賦諸事,本是中書所領。如今平章大人慾立制國用使司,不遵古制,實是亂政之源。唐時宇文融欲爲玄宗行聚斂之事,自任爲勸農使,不經三省,領勸農判官二十人檢括戶口,攪擾天下;王安石拜相,另立制置三司條例司,大興財利,變亂祖宗舊法,開禍國之源。而今平章大人以功利之說迷惑聖聽,居心何在?以臣之見,其心也爲險,其計也爲巧,仿效前朝功利之臣,窺人君之喜好而迎合之(5),實欲擅興威權,以公謀私。如此,豈不是叫聖上蹈前車之覆?如此用心,某實不敢苟同!”
老先生出手狠辣,三言兩語,就將阿合馬的提案上升到危害國家安全的高度,忽必烈聽了,面色也愈發沉冷,他凝視諸人,卻不作聲色。許衡言辭慷慨,還在細數阿合馬的種種不是,包括意欲增收太原等地鹽稅銀子等等,卻不見忽必烈只是冷眼看他,嘴角噙着一絲冷笑。
見他這般神色,我心裡愈發不安,忽必烈若大發雷霆還好,怕的就是這樣冷笑着不說話,每每這時,他基本都已打定主意,沒有再商量的餘地了。許老先生用心是好,可實在不識事機。
耐心地聽他陳奏完畢,忽必烈目光瞥向阿合馬,問道:“阿合馬,張左丞、許右丞說你別有用心,你可有話辯白?”
阿合馬被兩人駁斥半晌,先前還被噎的面紅耳赤,此刻卻已鎮定下來,絲毫不見窘迫慌亂,只是上前一躬,舉手投足竟頗爲從容,語氣也不見了諂媚之色,全然一副忠臣模樣:“阿合馬用心爲何,大汗最爲清楚。阿合馬本是大哈屯位下媵奴,蒙大汗賞識,方得超拔。如今居平章之位,靠的不僅是理財的本事,更是對大汗的一顆忠心。
昔日王文統以布衣拜相,頗得聖眷,誰料後來竟私通李璮,意欲反叛,終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場。阿合馬每每以此事爲戒,從不敢忘了對大汗盡忠。奈何都堂諸臣鄙棄臣出身低微,每每以詞鋒相迫。縱使議事,也往往遭其攻訐。太原等地私鹽盛行,官鹽滯銷,鹽稅減損。臣請增派鹽稅,僧道諸戶一律繳納鹽稅銀子,爲的也不過是充實國用,救濟小民,竟被許先生誤認爲行聚斂之事。如此,臣縱然有心,也沒辦法爲大汗盡忠。又恐誤了國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眼下,建都諸事一一提上日程,財賦一日不可短缺,臣百般思慮,方得一策,不如另立新司,擇選賢才,專職財賦,也免於誤國誤民。至於許先生所言,變亂祖宗舊法,阿合馬實在不解。所謂舊法,是爲何法?蒙古法,抑或漢法?臣倡立新司,欲以回回理財術富民,似乎有違漢法,然而蒙古帝國畢竟不只是漢人天下,何必因循漢法?蒙古自有祖制,何必屈就亡國之俗!阿合馬之心,還望大汗明鑑!”
他此言一出,竟是把話題轉到行漢法還是蒙古法這個敏感問題上,可謂是摸透了忽必烈的心思,許衡聞言,神色一頹,臉上泛白。
忽必烈卻不容情,目光冷冷一掃,話語已十分不善:“許右丞,你可有話要講?朕倒要問你,所謂祖宗舊法,是蒙古法,還是漢法?”
“大汗!”許衡拱手一拜,惶惶開口,言辭懇切,“臣自不敢建言大汗廢置蒙古法,然而自古北方奄有諸夏,無不行中國之道,方爲中國之主。遼金二朝,可以爲鑑!大汗素來所行,不就是仁政愛民的王道?眼下,江南未附,北方尚有流民荒田,應以休養生息爲要,何故爲小人所惑,偏信功利之說?”
“遼金二朝,已如逝水東流,你竟然還拿來爲朕說教!”忽必烈霍然起身,厲聲指斥許衡,“朕坐擁四海,豈獨爲中國之主?朕乃世界之主!”
“砰!”只聞一聲脆響,忽必烈順手拂掉了案上的銀壺,酒水四濺,甩了許衡滿身,他一動也不敢動,瘦削的身板宛如風中枯葉,灰敗的臉色亦如死灰般枯槁。
“大汗息怒!”
“大汗息怒!”
安童、伯顏同時出班,爲許衡求情,阿合馬只是負手看着諸人,面露洋洋之色。真金看了,咬牙切齒,但迫於君威,並不敢出頭。
“你們還來勸朕行中國之道?眼孔如是小,也枉爲宰執!”忽必烈咄咄上前,一腳踢走銀壺,來自二人跟前,厲聲責問。地面一片狼藉,怯薛官有心上前收拾,卻被忽必烈喝退,遂默默退至一隅。
我站在一側,看着兩人乾着急,忽必烈正在氣頭上,小表哥可別在這個時候犯傻犯倔啊!
“臣不敢。”安童躬身回答,聲音也略略發顫,但還勉力穩住情緒,“立制國用使司並非全無商量的餘地。只是有一二事須得分辯明白,方不致使朝綱紊亂。”
“還有什麼需商量?”忽必烈在殿中來回踱步,靴子篤篤作響,已十分不耐。
“制國用使司專掌錢穀之事,那麼新司官僚如何銓選?是經由中書選定,還是由新司長官自選,抑或陛下親擇?官僚考覈、遷謫,又由何處職掌?中書?抑或陛下親自爲之?”安童沉聲回道。
忽必烈聽了,驟然回頭望他,目光帶着探尋的意味,安童也坦然地望回去,解釋道:“庶務不明,唯恐生亂。中書若是過問銓選,恐有逾職之嫌,若放任不理,別人又要說臣瀆職。還望陛下給個明示。”
明白了,他這是跟忽必烈爭取人事權呢,若是銓選仍歸中書,在一定意義上,都堂仍能控制阿合馬,事情還不至於太壞。
見忽必烈默然不語,安童又言:“若陛下自擇官僚,中書省亦不敢過問。然而錢穀事務繁劇,恐陛下不堪其擾,爲防小人營私舞弊,不如設御史臺專司監察,劾有司官員不法事,以清壅滯,暢通言路。”
阿合馬聽了,臉色喜色俱無,他似乎沒想到漢人還有監察體系這一套,縱然放權給他,也能分權治他。
忽必烈看了安童半晌,方點點頭:“立制國用使司,朕意已決,立御史臺,也勢在必行。制國用使司官員銓選仍由中書,御史臺專事監察,爲朕耳目。”他又望望許衡,問:“如此,卿可有異議?”
許衡愣了一愣,緩緩搖頭:“臣……無異議。”
“如此,集議到此爲止。”忽必烈拋下一句話,擡腳走向後.庭,再不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