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睿思閣,已是傍晚,夏日裡天長,天空仍是明亮的,可我一眼望去,卻覺得整個世界都昏暗無邊,渾渾噩噩地先前走,來往的火者女孩兒向我行禮,我也渾然無覺,腦子裡空蕩蕩的,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擔憂和恐懼,彷彿所有情緒都一下子被抽空一般。
沒走出幾步,月赤察兒便急急忙忙趕來了,看見我,嘆了口氣,便趕緊上來扶住,眼裡滿是擔憂,忍不住問道:“公主是來向大汗賠罪的,到底說了什麼,怎會讓他怒氣更盛?剛剛有火者無意中衝撞了大汗,大汗便叫人把他拖下去,生生打斷了腿!以前從不至於這般……”
聞言,我心下一慟,卻也無暇去憐憫他人,只是擺擺手道:“你別問了。”
他聽了更是不安,仍忍不住探問:“安童丞相呢?”
提到他,我更是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沉默着搖搖頭,不發一言。
月赤察兒便不多問,只道:“我先送公主回去,再向燕王報個信,殿下還惦記你呢!”
“不,送我去額吉那裡。”
他點點頭應了,叫過了宮車,把我扶上去,便催着車馬行起來。
我靠在車裡,身子跟着車子一晃一晃,眼睛卻盯着帳簾出神:我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忽必烈,這事似乎再無商量的餘地。眼下,連安童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了問題。他若成了白身,更遑論尚主一事。忽必烈將我許給曲律的斤,爲的就是安撫西北,對他而言,將我遠嫁遠比留在朝中更爲有利。而嫁給安童,對他而言又有什麼好處?安童爲他效忠還來不及,還需要他用親女兒來拉攏嗎?若是這樣,這個女兒便養的毫無價值。
念及此,我心中憤懣不已,嘴脣顫抖着,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我用力揩掉,不讓眼淚落下來:這個父汗平日裡對我百般寵愛,爲何到頭來竟這般無情?難道女兒生來只是服務於政治利益的工具嗎?這些利害關係我心裡明白,但讓我心甘情願地服從,我做不到!
該怎麼辦?我緊緊捏着拳頭,一個主意也拿不出來。縱然想留在朝中爲忽必烈建言,可朝廷並非沒了我就不轉。此事全看忽必烈的心情。如今,我根本沒資格跟他談條件。
帶着一股雜亂的念頭下了車,見我過來,女孩兒都遠遠地迎上前,將我扶住。讓月赤察兒先回去,而後便往察必的寢殿走。她的大侍女塔娜扶着我,忍不住將我打量一番,憂心忡忡道:“公主臉色這麼差,身體可還舒服?您這邊不自在,大哈屯心裡也着急,這不,都急得病了。”
“額吉病了?”我霍然擡頭,追問道,“可還嚴重?”想到她可能的病因,心裡越發難過愧悔。
“公主進去看看罷。”塔娜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我心下不安,腳步又快了幾分,身體無力,還是女孩兒扶着我,才一路走過來。進了寢殿,便急衝衝拐進內室,察必正靠在榻上,沉默地望着我,她臉色枯黃,雙目也有些凝滯,全無神采。
我心裡一酸,忙跑過去,腿腳一軟,直接跪倒在榻前,勉力撐起身子,抱住她的腰,淚水由不自覺地流下來:“額吉還好嗎?額吉是爲女兒擔憂嗎?”
她只是漠然用手摸了摸我的頭和脖頸,卻不把我攬入懷中,只問:“你的病怎樣了?身子剛好,便敢激怒大汗了嗎?”她的指尖從我脖子上劃過,卻毫無溫度,話語也帶着明顯的疏離感。
我心裡一慌,抱着她胳膊,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女兒身體無礙,女兒怎樣都沒關係。萬望母親保重身體,不要爲我憂心着急。”
她淡漠地推開我的胳膊,嘴上冷冷道:“你這個目無君父的孽子,都不顧念你的父親,還會想着你的母親?我怎敢指望你掛念!只是我苦心養你疼你,卻都用錯了心!”
聽這話語,我一時愣怔,而後心中大慟,悲傷和絕望幾乎把我擊垮,我抱着她胳膊,急惶惶問道:“您難道不要我了?只因這一事,就斷了母女情分?”
她卻不說話,也不願多看我一眼。
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顆心彷彿墜下了深淵,沉沉的墜下去,胸悶無比,一口氣便喘不上來。一時心慌,覺得心跳得幾乎要裂開,捂住胸口,渾身打顫,扶着坐榻艱難地呼吸起來。
如果這樣死掉,未嘗不是好事,我不爭氣地想着。眼前越來越模糊,身體也軟了半邊。
……
待我再清醒過來,卻見察必摟住我,幾乎哭成了淚人,身邊的太醫長出了一口氣,女孩兒們也高興地流下了眼淚,忙忙給我遞上熱水巾帕,餵我喝水,給我擦臉。
我擡起眼皮,漠然看了諸人一圈,又無力地落下,一時心喪若死:短短几天,這個身體怎麼又糟蹋成這樣?
察必流着淚,一遍遍撫着我的臉,口中嘆道:“生了這麼個女兒,真是我的罪業。從小便疾病纏身,好容易養活到大,稍稍省心,卻又鬼迷心竅,和父親較起勁而來!還生生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她流淚不止,女孩兒們紛紛上來解勸:“公主剛剛好轉,大哈屯便不要再說了罷,公主聽了會難過。”
聞言,我翹翹嘴角,露出個蒼白的笑容:“沒關係,額吉若心裡痛快,何妨多說兩句?我早已是目無君父的孽子,還差這點罪名?”
塔娜聽了,急的跟我使眼色:“公主別說了!”察必聽了一時氣噎,眼裡含着淚,怔忪着說不出話來。
我身上難受,腦子卻十分清明,心裡又生出幾分快意:我從未認爲自己做錯什麼。我也不是爲人所用的工具。你們一個個用父母恩義逼我,我便怕了嗎?口上滿是孝悌倫理,爲的卻不過是自己的私心。
心裡這麼想着,對察必的愧悔也淡了幾分:她和忽必烈若作真心愛我的父母,我何嘗不願承歡膝下?我也不會爲了一個“孝”的名義,便糊里糊塗地把自己的一生搭進去。報償父母的恩情,我自有選擇。
我語氣強硬,察必倒軟了幾分,只是撫着我的頭:“你不願出嫁,難道便讓你妹妹去嗎?完澤和囊家真,也不過十三歲……”
“宗室裡適齡女孩多得很,曲律的斤身世高貴,總有人爭着搶着要嫁他。”我冷冷道。
察必臉色一沉:“便是不嫁曲律的斤,你和安童也是不可能的事兒。你不怕害了他,便給我收回這個心思。”
我聞言一顫,沉默下來,不再說話。她哀嘆幾句,也不忍再苛責我,只是幫我掖好被子,讓女孩服侍我,自去休息了。
……
轉眼又過了三日,我養在察必這裡,一直沒有回去,真金聽了消息,便來看我。見我仍是一副冷冷的面龐,不由嘆了口氣。
“哥哥是又來勸我?”我瞥了他一眼,問道。
他聽了這話,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望向了別處:“可喝了藥?身體好些了?母親那裡無事了,你別擔心。先把自己養好。”
目光落到案上的藥碗上,我心情黯然,低聲道:“我身體沒關係。”
他這才鬆了口氣,在我身邊坐下,摸摸我的頭,捋捋我的頭髮,又幫我掖掖被角,卻似乎不敢正面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不禁一笑:“哥哥怎麼這麼不自在?想說什麼便直說罷。我們兄妹有什麼說不得的?”
他這才下了決心,收回目光,認真看着我的臉:“父汗心情不好,這兩天都沒有召見朝臣,都堂的事全賴史天澤和伯顏主持。安童也兩日未至都堂了……”
“哦?父汗罷了他的相位?”我問了一句,也並未因此感到意外。
真金聽我這語氣,先自惱了半分,又生生忍住,沒好氣道:“不是!是他自己稱病不出,今日才向父汗遞了摺子。”
我的眉頭不禁皺起,剛要問,他又開口:“我讓人問了姨母,他身體無礙,你別擔心。”
“他的摺子說了什麼?哥哥可曾知道?”
真金懊惱地搖搖頭,又急躁起來:“我知道便好了!我只怕他又做傻事!好好的前程,便這麼耽誤了!?他的那些抱負,那些治平天下的大志便這樣毀了?他怎對得起父汗的知遇之恩,怎對得起許衡的苦心教導?”
我冷眼看着他,笑了笑:“所以我們都是目無君父、枉顧六親、自私自利、鬼迷心竅的罪臣孽子。我只是不明白,我和他在一起,他便做不得丞相了?”
真金搖頭直嘆氣:“妹妹你少裝糊塗!安童出身再顯貴,奴婢的根腳是變不了的。主奴界限不容逾越,誰敢違背祖制?那是跟天下作對,跟祖宗之法過不去!尊卑不分,上下不明,纔是禍亂之源。此例一開,怕是人人都生了僭越之心,我們黃金家族的威嚴何在?”
我耐心聽他說完,卻依舊冥頑不靈:“我纔不管什麼主奴尊卑,黃金家族生來便是天下之主嗎?誰家沒個開始?誰說奴婢的烙印要生生世世帶下去?何況他在我眼裡,從來不是奴婢!”
真金看我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的臉色發白,喉結聳動着,說不出話來,好久才壓下那股氣,再開口語氣已不善了:“你自己無所忌憚,便不爲安童想想!?縱然遂了你的願,讓你們結親,可以後他必受萬人指摘,這個丞相便全無威信。他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若出了差錯,哪裡有退路,一腳栽下去便是深淵!一生便這麼毀了!若這一切都因你造成,天長日久,他難道不會心生怨念,他還會愛你如初?這便是你想要的?你不懂,男人的心放到女人身上的,能有多少?兒女私情又算得了什麼?他現在失了理智蒙了心,待清醒過來,早晚後悔!”
我渾身一冷,眼睛緊緊盯着他,心裡慌亂起來,一時竟無反駁的話語,只是賭氣道:“他若有心生怨恨的一天,我便同他一刀兩斷!便當我看走了眼認錯了人!”
聽出我心下的猶豫,真金安慰地一笑,又柔聲勸我:“愛侶終成怨偶,又是何必?你難道不想看他好好做個丞相,名留青史?他若惹怒父汗罷了相,豈不給阿合馬興風作浪的機會?以後朝廷可就亂了!”
他一句一句,撞到我心坎上,我抱着頭,終於無言以對,久久沉默不語。我是知道歷史的人,這個時代爲何變成遭人詬病的樣子,與此竟有關係嗎?還是會因此變得更糟?阿合馬一個得志小人,難道真的會顛倒朝堂?他還要橫行到幾時?若此事真因我而起,我……
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他見我沉默不語,以爲我終於開了竅,鬆了口氣:“父汗早晚會來看你,到時服個軟認個錯,一切便如沒發生過。你和安童的事並未傳出去,也是父汗有意壓着。別再不識進退,惹怒父汗了!”
我把臉埋在枕頭上,捂住耳朵,嗚咽出聲:“哥哥,你別說了!”
他摸着我的頭髮,俯身抱了抱我,嘆氣道:“我知道這些話你不愛聽,可你是明理的人,早晚會明白。”
我咬着脣,小聲啜泣着,硬起來的心又垮塌下來。他見我傷心,又一時不忍,耐心安慰着:“妹妹,人生總有不如意,難過也就這一時,捱過去便好了。”
他還在說什麼,我已充耳不聞了,心亂如麻,什麼話也不想聽。過了片刻,真金的話語卻突然停了,我心下詫異。只聽帳簾簌簌地響動,似乎有人進來了。我懶得去看,真金卻已站起身,而後開口,語氣滿是敬畏:
“父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