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接下來再也沒說話,靜靜地聽着皇帝講故事。
“春秋的楚莊王時期,有一年國內發生了叛亂。楚莊王親率軍隊前去平亂,凱旋後,他非常高興,當晚在宮中邀請所有朝臣共享盛宴。”
“歌舞昇平中,大家開懷暢飲,楚莊王也被感染,讓容貌出衆的愛妃許姬爲大家敬酒助興。就在敬酒的過程中,突然有一股大風吹來,蠟燭全部熄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這時,突然有人藉着酒膽,抱住了許姬吃豆腐。許姬受了驚嚇,但聰明的她扯掉了這個人的帽纓。”
“很快,重新點亮蠟燭後的大廳恢復了光明。許姬快步走到楚莊王身邊,低聲把事情告訴了他,讓他一定要懲治這個色膽包天的惡徒。可楚莊王只微微一笑,示意她先不要聲張,然後向羣臣喊道:‘羣臣同樂,實乃快事!今晚不必行君臣之禮,大家都把帽纓摘下來吧。’於是,羣臣紛紛摘下帽纓,那位調戲許姬的人逃過了一劫。”
“宴罷,許姬問楚莊王爲什麼要這樣做,他回答:‘今晚開懷暢飲,酒後失禮是難免的,戲弄你的人犯下了欺君之罪,當衆找出此人,必然要治他死罪。如果此人是有功之臣,治其死罪自然會讓將士寒心。失去了人心,就等於失去了國家。’
後來,楚國與鄭國交戰,楚莊王率軍出征。由於鄭國早有埋伏,楚莊王被鄭軍圍困。正在生命攸關之際,楚軍中的一位副將拼死衝入鄭軍,護着楚莊王突圍而出。回朝後,楚莊王欲重賞此人,卻被此人辭謝。原來,這位副將便是慶功宴上乘着酒興吃許姬豆腐的人。”
皇帝講完了,看見二人還在靜靜地聽着。
他知道這兩個人熟讀史書,這個故事他倆肯定看到過。
事實上也是,張居正和馮保確實看到這個典故,但是他們還是很佩服皇帝用平實的話把它講述了出來,而且講得很詳實,也很貼近剛纔議論的主題。
馮保一直在微微點頭,能夠從歷史典故中尋求對現今事件的啓發,這是一種非常可貴的表現。就象他剛纔聽到皇帝不經意間提到了一句曹操割掉自己頭髮嚴厲約束三軍,其實也說了一個典故,只不過那個典故更加被人熟知而已。
三國時候,曹操親率大軍兵發宛城討伐張繡,他嚴令三軍不得擾民。此時麥子已熟,他追加了一道命令禁止踐踏麥田:“大小將校,凡過麥田,但有踐踏者,並皆斬首。”於是所有官軍都下了馬,牽着馬行走。
這時候,從麥地裡突然飛起一隻斑鳩,曹操的坐騎受驚躥進麥地,踩倒了一片麥子。
曹操自己說過的話,自己當然要按律執行,所以他拿起佩劍就往脖子上抹。大家急忙勸阻,他卻說:“我親口說的話都不遵守,還會有誰心甘情願地遵守呢?
一個不守信用的人,怎麼能統領成千上萬的士兵呢?”
衆人阻攔不住,只有謀士郭嘉想到了辦法:“《春秋》上言:法不加於尊。丞相統率大軍,豈可自戕?”曹操聽
到這麼說才作罷:“既然《春秋》上說過了,那我姑且免死。”於是用劍割下一綹頭髮,算作自我懲罰。然後派人傳令三軍:丞相踐踏麥田,本該斬首示衆,因爲肩負主責,所以割掉頭髮替罪。
在古代,割掉頭髮可不像今天的理髮那麼簡單,他們認爲一絲一發都是從父母那裡繼承來的,隨便割掉不僅大逆不道,而且還是不孝的表現,只有對奴隸進行羞辱才割掉其頭髮。作爲封建社會的梟雄,曹操能夠割發代首,嚴於律己,實屬難能可貴。
馮保這時看了張居正一眼,見他陷入了沉思,顯然他也被皇帝的借古喻今給說動了,再也沒有剛纔反對時的強硬,只是好象仍在猶豫是什麼,大概是在權衡利害關係。
皇帝一見張居正沉思不語,比剛纔更緩和了一些,就知道擺事實、講道理果然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無纓之帽”的這個典故一下就說到了張居正的心坎上。
嚴格地執行制度固然很重要,但是在非常時期,適當的法外開恩往往能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正是爲了感謝楚莊王的不殺之恩,這個偏將才會不顧自身安危,全力營救楚莊王。施恩其實很容易,畢竟沒有人一帆風順,總會有遇到困難的時候。當看到有困難的人時,如果你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及時伸出援助之手,那你一定會得到更大的回報。
所以,皇帝講這個道理,就是想告訴他們,在這樣一個緊急時期,不查辦呂調陽甚至反過來加封他戶部侍郎,雖然違反用人制度,但一定會得到更大的回報。
張居正確實是講理之人,他不會不懂得這個道理。平心而論,他現在的反對,不全是因爲對呂調陽將對他構成威脅,更有對基本制度的擔憂。法制是國家的基礎,一旦動搖,就可能是毀滅性的打擊。
當然,張居正也沒有這麼死板,他也知道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完全不懂變通,那就成了照本宣科、死水一潭了。
這裡面需要很好地平衡關係,把握一個度,但是這個度他現在還沒有考慮好,所以仍在猶豫。
樂觀的皇帝看到他一直在猶豫,覺得應該給他再扇扇風,於是笑着轉向了馮保:“大伴兒,故事說完了。你怎麼看?”
馮保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許之情,把剛纔想到的象竹筒倒豆子一樣統統說了出來:“皇上以史爲鑑,借古喻今,微臣受益匪淺!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歷史往往是重複的,就象皇上前面提到的曹操割發代首嚴令三軍,同時是來源於對《春秋》的體會。”
皇帝和張居正聽到這兒都是一愣!
一部《春秋》,寫盡多少歷史與滄桑。
宋朝的開國宰相,譽滿天下,所讀之書僅僅是儒家的一部經典《論語》而已,宋太祖趙匡胤死後,宋太宗趙光義不信,有一次問他,“有人說你只讀一部《論語》,便治天下,這是真的嗎?”
他卻坦然回答:“臣所知道的,確實不超出《論語》這部分。過去臣以半部《論語》
輔助太祖平定天下,現在臣用半部《論語》輔助陛下,便天下太平。”後來趙普因爲年老體衰病逝,家人打開他的書篋,裡面果真只有一部《論語》。
趙普也因此而得到“半部《論語》治天下”的美名。
而今一部《春秋》,只要研究透了,同樣可以治得天下。
當然皇帝雖然和張居正都是一愣,但是他現在腦子裡想的可與張居正不一樣,他不光聽到了《春秋》,他更聽到了馮保說到自己不經意提起的割發代首。
就象黑夜裡突然點亮了一盞明燈,他的眼睛放出了光芒。
“割發代首”!如果把這個和“無纓之帽”結合起來,一起用在呂調陽的身上……
天啊!這也太能聯想了吧,就提了這麼一句《春秋》,一下把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聯繫了起來,就能創造一個奇蹟!
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啊!
張居正明顯看到了皇帝眼裡的這束越來越強的亮光,不由得愣住了:“皇上,您……”
“先生,朕問你,你覺得呂調陽這個人死不死板?”
張居正一臉的不解:“皇上,爲什麼這麼問?”
皇帝笑了:“你只要回答朕就好!”
“是!回皇上的話,呂調陽沉穩而不失創新,並不死板!”張居正被皇帝由一籌莫展變成萬分自信的神情嚇了一大跳,急忙正色回答。
皇帝居然在這個時候還有功夫似笑非笑地開始了調侃:“哦?先生,這個評價很高啊,還很少聽到你這麼評價人!”
張居正被皇帝給逗笑了,闡述了一下自己的心跡:“皇上!呂調陽與臣搭了多年班子,臣很瞭解他,臣也非常認可他的爲人和辦事!要不是這次確實因爲他不小心鑄成大錯,必須從法理上對他進行懲戒,臣一定會力挺他的!即便如此,對於他的爲人,臣還是佩服的!”
皇帝突然一下嚴肅起來:“好!先生快言快語,舉賢不避親!朕就喜歡這樣的!朕再來問你們兩個!割發代首,是因爲頭髮和腦袋一樣重要,身體髮膚皆受之父母,一絲一發也絕不可棄,對吧?
“是這樣!”二人同時點頭稱是。
“那就好!先生,朕來問你!既然你認爲呂調陽並不死板,那麼你認爲,他能不能夠接受割發代首?”
幾乎是話音未落,二人又同時睜大了眼睛,臉上盡是一派驚詫萬分的表情,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馮保最先沉不住氣:“皇上!您的意思是,先不撤呂調陽回來,也還給他加封戶部侍郎,既把這頂‘無纓之帽’給他戴上,但是又用‘割發代首’對他進行懲戒?”
皇帝笑着點了點頭:“是這意思!這也是你剛纔提示朕說了曹操的那個典故以後,朕才臨時想出來把它們合起來考慮的!‘無纓之帽’和‘割發代首’雙管齊下,相當於給孫猴子戴上了緊箍兒,既讓他守規矩,又讓他拼命向前。行不行這個點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