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下了大雪。
這算入冬以來第四場雪,也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今年的雪真多,也真大。大雪下起來,未曾有過的兇猛,它張牙舞爪的,在天空中橫衝直撞。鄭國忠幾人出了客棧,一會兒,雪就把河口鎮街道的青石板覆蓋住了。北風從北鎮門捲進,把街面上的雪颳得漫天飛舞。河口鎮又躺在白茫茫的大地之中,在狂風的肆虐下,帶着滄桑的色調,像一個被折磨的呻吟的老人。河口鎮各個角落,這時很少看到足跡。
幾人正走着,遇到了鄭立幫與丁一枝。兩人披着雪,往北走去。鄭立幫肩上扛着一根鐵桿,一頭掛着一隻籃子,籃子裡裝頭的是殺豬工具,一頭掛着幾掛肉。丁一枝是一副殺豬的行頭,穿着長靴,繫着皮圍裙,風吹拂着她的頭髮。這女人,滿臉紅光,身上充滿了霸氣,走起路來,挺着胸,昂着頭。
鄭國忠問鄭立幫道:“今天殺了幾頭豬?”
“三條。”鄭立幫答,他接着說,“日本進攻時,大家都把豬殺了。今年,沒殺多少條豬。”
鄭國忠看了看掛着的肉,對他說:“給幾斤肉我吧!”
鄭國幫取下一掛肉,遞給了韓小六,韓小六問:“三少爺,要肉乾什麼。”
“替你哥行行孝心吧!”兩人把肉送到王雪梅家後,便來到了南門外的金水橋邊。兩人站在了那棵槐樹旁,他們的心情非常沉重,誰也沒有說話。
槐樹孤零零的,在風雪在矗立。
雪越下越大,整個大地,籠罩在一遍白色之中,擡眼遠望,長江碼頭兩邊新建起的堡壘如一座座白色的墳墓。日本人的軍車仍然在雪地上奔來奔去,他們往內運送槍支彈藥,往外運送攫取的資源。
這一年,風流鎮的人就在這樣的天氣中邁過。大年三十那天,幾乎沒聽到爆竹煙花的聲音,沒有看到各家各戶門旁帶着喜氣的春聯。吃年夜飯的時候,沒有了以往的歡天喜地的氣氛,就連孩子都提心吊膽的,擔心日本人就要闖進家門。
一九三八年的最後一天就這樣過去,河口鎮的人是在恐懼之中度過的。
很快,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到來了。
這天,鄭國忠的商鋪裡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這人進了商鋪,說要見鄭家商鋪的三少爺。
來者一個商人的打扮,他穿着一件黑色長袍,戴着一頂醬色禮帽,配上了一副黑色的眼鏡。鄭國忠見到他,覺得有些面熟,又一時想不起來。當不速之客摘掉眼鏡後,鄭國忠認出了他,不由吃了一驚,來者是三十二軍的趙桂生團長。
鄭國忠看了看周圍的人,他對伍百顧說:“舅父,這是我一個老熟人。”鄭國忠拉着趙桂生的手,如見到親人一般,臉上洋溢着興奮的神情。
鄭國忠把趙桂生請到會客室,把門關上。兩人坐定,鄭國忠的眼睛打量着這位勇敢的軍人,問道:“趙團長,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三少爺是我的大恩人,無論住在哪裡,我都會找到的,更何況是一個小小的風流鎮。知恩必報,我一個粗魯的軍人,也懂得這個道理。”趙桂生說,他取下包袱,放在茶几上,“這是一百塊大洋,請三少爺不要嫌少!”
鄭國忠立即顯出不高興的樣子:“趙團長,你這不是小看我了嗎!你出生入死又是爲了什麼?誰給你這麼多的獎賞?遇到兄弟被日本人追殺,只要是中國人,都會出手相救的。趙團長,這錢,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收,更何況我們鄭家還不缺錢用,即使到了要飯的程度,我也不會要這樣的錢的!”
“既然這樣,我就不爲難三少爺了。”趙桂生說,他問,“三少爺,近段生意好嗎?”
鄭國忠嘆了口氣:“這個樣子,能好嗎!”
趙桂生看了看靠在茶几上的一根柺杖,笑着讚道:“三少爺腿腳不便,沒想到一支槍使得出神入化!”
“趙團長過獎了!每天跑來跑去,練了幾天的槍法!”鄭國忠謙虛的道,他接着說:“我正擔心趙團長的安全。趙團長,你的傷好全了嗎?”
趙桂生拍了拍胸脯:“在槍林彈雨中鍛煉出了一副鐵的身板,幾顆子彈是要不了我的命的!”趙桂生環視了會客室,小聲的說,“三少爺,我這次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什麼事情?”
“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見誰?”
“見了人就知道了。”趙桂生說,“見到了他,你一定會驚得嘴都合不攏來。”
“這人在哪裡?”
“我們這就去見他吧!”趙桂生說完,就要帶鄭國忠出去。
鄭國忠對他說:“趙團長,既然來了,我們何不喝兩盅!”
“好吧。”趙桂生爽然說,他想了一下,“那就煩請三少爺吩咐你們的廚房多做幾個人的飯菜,我們帶着,與你所想見到的人一起喝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