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煙滾滾,卻原來是真的。
斷樑殘棟,竟原來也是真的。
看起來曾花家種了很多花草樹木,燒焦的花瓣與葉片此時已不堪入目——也許有茶花,金縷梅,景天,木蘭……可如今,他們只是一攤灰燼,或者是碰不得的黑色焦炭。
還有幾星火花沒有滅盡,它們放肆地起舞,跳躍,卻終究是秋後的螞蚱——活不長了。
與之相比,更觸目驚心的是周皖面前的焦屍。
他的面容已經分不清了,但還能勉強看出他身形很強壯。
幸虧救火比較及時,周圍的百姓都拼命救火,向裡潑水,這纔給他留了個全屍。
屍體似乎還是溫熱的,但是和周圍的事物一樣,還冒着黑煙,升騰着、翻滾着不羈的煙霧。
夜色中,醞釀着濃濃濃濃的悲哀。彷彿一瞬間,夜色已被寒冰封徹。
沉默,只有沉默,只能以更深的沉默替代震天的怒吼。
周皖抿起脣,眼中盡是憤怒與悲哀。他緊握着拳,指甲已經刺痛了他掌心的肉,但他不覺得。
殺人滅口,把人逼到這份上,他還算不算個人!周皖的身體在顫抖。辛辛苦苦追到這裡,卻不得不停滯腳步。
周皖低下頭,看着焦屍,突然搖開火折,蹲下身,墊着手帕,打開了焦屍的嘴,把火折湊過去——沒有菸灰。
周皖冷哼。
他仔細端詳着焦屍的身上、四周,卻明明白白地看出——這一切都是有計劃的,明擺着是要滅花家的門!
焦屍的骨頭被打斷,焦黑之下的皮肉還被利器劃開過。周皖雖不是杵作,卻也明白了個大概。
焦屍四周是擺成一圈的草,院子裡曾經鋪滿了乾草,現在只剩下草木灰與溼淋淋的草杆——是不是應該慶幸那幫人沒有澆油?
周皖又哼了一聲。
死氣沉沉,怨氣重重。
周皖晃滅了火折,施輕功四處探了探,沒有活人,反倒還有三具死法一致的焦屍,以及數具殘屍。
該出去了,不然官府若來了人,自己反而得被抓去訊問。
周皖躍出院子,解下圍着口鼻的舊衣,繞到花家大門口。
他一眼就看到了挽花,淚眼朦朧,目光呆滯,咬着下脣的挽花。
他不忍心說了。
"裡面是不是沒有人了?"平川道長看看周皖臉色,用蟻息密語偷偷問道。"不錯……有四個人被殺了,險些被燒燬了屍體。"周皖迴應道。"先殺後燒?"平川道長微有些詫異。"是,喉嚨裡沒有菸灰。"周皖不再說了。
挽花的目光,讓人憐惜。
難以挽回的烈焰之後,那小子是不是在奸笑……等……等等!周遊坤……
周皖心中暗叫不好:這麼來說,周遊坤手裡已有了花如水、花如花的鑰匙碎片,他剩下的目標,一個是花如鏡,另一個便是身在南苑的不會武功的花如月!南苑,南苑……南苑離這裡可遠得緊,自己也不能丟下挽花去找花如月……
"唉,老天無眼,竟然欺負到善人的頭上來了……看來前幾天過來的戴帽子的黑袍怪人,說的真真是天命啊!"一旁有人嘆息。"是啊,花大善人向來樂善好施,竟被那黑掃把星算中了災難……趕明兒去菩薩廟給善人家燒幾柱香,希望他那幾個苦命的女兒還活着……"
挽花聽聞,淚如泉涌。
花家……真的就這樣了麼?
花家……姐妹們究竟……
"叨擾了,二位。不知適才二位提到的那個黑袍怪人……只是一個人麼?"周皖聞聽對話,立刻想到了一個人——黑斗篷!
"那可不,那人也不知什麼來歷,那天走到大善人的宅院前擡頭看了看,突然說了句‘天災人禍'就走了。看他一身黑黢黢的衣裳,絕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沒想到,他竟然還是個小白臉。"一個老者冷哼道,"我老眼昏花,但我那才十歲的小孫女竟無意中看着了他模樣,就神靈出竅了一般!"
周皖不由面露喜色。不錯,是他!他離開了南苑,是爲承擔;又離開桐城,說是爲去北苑找三爺,再回南苑接人……或許,他是去追周遊坤了……可惜他沒能保住花家。可是,爲什麼?
"那怪人向東去了,跑得跟飛一樣。這位公子你不會認識他吧?"另一個老人家疑惑道。"他……的確是個怪人,不過是個好人!"周皖謝過了兩位老者,轉身與平川道長低語:"道長,看來黑斗篷也在這附近,不如這樣,您老人家和挽花在此地暫留,迎楓與我順路東去尋找黑斗篷。"
"嘖,看來你是要把勸慰挽花的任務丟給我啊?"平川道長苦笑,"我只能儘量罷。畢竟……人老了不中用,能守到你回來,還得七分靠本事,三分看命。""道長,您別這麼說。對付那種小子,您一定比我更有經驗。"周皖勸道。
"罷了,有生之年多做些善事。"平川道長打趣道,隨即肅然,"貧道說話算話,既然我答應了你們,就要護送到底,在所不辭。這可是江湖上的規矩。"
周皖亦肅然,抱拳道:"有勞道長了!"
"又要分開了麼?我可覺得應該多陪陪挽花妹妹。"迎楓附耳道。"我陪她就是。她是江湖兒女,給她講些故事勸勸也就罷了吧。""道長,您是真不明白女孩子的心——別看她表面很堅強,流了眼淚還強笑着,其實啊,她就像襁褓裡的嬰兒一樣需要關懷呢。"迎楓也收起了往日隨意的笑容,解釋道,"先找個客棧住下,給她個肩膀依靠,當小孩子一樣給買個糖葫蘆串,慢慢才能好。"
"必將盡力而爲。"平川道長閉目,點頭,心裡頭兀自斟酌着迎楓的話。
"如果是周皖,她可能會有些害羞;要是我,說兩句話就會不小心傷了她……道長,您可要當好父親的角色。"迎楓點頭,又走到挽花身旁,輕輕地摟住挽花,"挽花妹妹,這些天你累壞了,就在這兒歇歇。道長和周皖一定會幫你的——這兩天道長會陪着你。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要什麼都依你了。我和你周大哥去東面找個人,很快就會回來。"
"嗯,我知道。"挽花略有些哽咽道。
"哎?我可有些壓力了。"平川道長無奈道,"你們亦辛苦了,還要趕緊着去追他,路上千萬小心,別像我一樣不慎着了道兒。"
"晚輩明白!"
天邊已露出了魚肚白。
周皖與迎楓徹夜未眠。
只是黑斗篷到了東邊的哪兒呢?
按照他的性子,多半不會住店——這樣會暴露行蹤。如果路上有個破廟之類的地方,再好不過了。
不過這一路竟沒有廟。
眼看着天亮了,二人都累的夠嗆,卻不見黑斗篷的影子。就算路遇罕見的過客,也沒人說見到過黑袍怪人。
"且歇會兒吧。"迎楓喘着粗氣,已是累的不得了。夜路,最是熬人。如今天已明,的確該歇歇了。"左近沒有店鋪,就在這樹下歇歇。"周皖也着實倦了,便緩下腳步。
無巧不成書,這二人剛坐到樹下,靠着樹幹,無意中擡頭一看,就見一雙秀氣卻剛毅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們。
這眼睛屬於一個黑衣人。
黑斗篷。
"呀!可算找到你了!"周皖喜得蹦了起來。
"你?"黑斗篷顯然也沒想到,但他還是一臉淡然。
"你能儘快趕回南苑麼?有危險了!"周皖急急道。
"誰?"黑斗篷坐在枝頭,眼中微微有些惶然。
"花如月!"周皖不假思索地提起了這個名字。
"與我何干。"黑斗篷反而冷靜了下來。
"花家已經出了事!"周皖繼續說道
"哦?"黑斗篷皺眉。
"你若不去救,我怕的是……輕則寶藏被搶,重則危及人命!"周皖緊接着道。
"嗯。"黑斗篷似在思索。
"再不去就晚了!"周皖忍不住道。
"已晚。"黑斗篷擡頭看着平江府的方向——遠遠的,黑煙渺渺。
"如果去的是周遊坤,只怕南苑的花姑娘他們……"迎楓突然湊了一句。
"知道。"黑斗篷突然從樹上跳下來。
"你要去了?"周皖喜道。
"南苑。"黑斗篷頭也不回,亦不打招呼,大踏步地走了,轉瞬間沒了蹤影。
"挽花妹妹是故作堅強,這傢伙是故作冷漠。嘖嘖,表面越冷漠的人,誰知道他心裡頭有多麼火熱。"迎楓嘆道,"何必!"
"且不說此——你……"周皖看看西邊,又瞧瞧東面,欲言又止,"你要……"
"我要走了。"迎楓故作瀟灑道,"他日有緣來日再見!你西歸,我東去……""等等。"周皖止住了迎楓的話頭,"我想送你到海邊。"
"如果你可以很快就回得去,可不要讓挽花妹妹等你太久。"迎楓呼了一口氣,"要去海邊,還要有一天多的路程呢。""我還是好人做到底吧。""又逞強。好,看你這麼倔強,我們一會兒可要快些趕路。運氣好的話,晚上就可以到。"
"又是晚上啊?"
"夜晚的海洋才更深邃,無法捉摸,才更有意思。"迎楓嘴角上揚。
"看你說這麼多話,莫不是休息夠了?"周皖牽記着挽花,又想先餞別了迎楓,謝過她這些天來的努力。無論是假扮葬花,還是火夜救人,迎楓總是在幫他們,而且,幫得很完美。
"別人話多是不累,我話多才該歇一忽兒。很快的,你彆着急。""我不急,我相信他們。"
"你現在想不想聽我講故事?"迎楓突然湊近了周皖。
"哈?"周皖嚇了一跳,很快回過神來,"你講吧,我一面調息,一面聽你講。"
"好。"迎楓輕嘆一聲,"昨夜,我說的‘仙袂姑娘',你似乎並不關心。那仙袂原本的確是海上奇人,卻與我有些瓜葛。"
"你恨她?""怎能不恨!"迎楓憤然地錘着地面,"楚西泠……柳懷深……柳仙袂……還有那些賊子叛徒,一個個的潛藏起來。""仙袂姑娘和柳懷深他……""大俠無誤,只是用人無門!可惜了仙袂一個好好的姑娘,非跟着那個賊子……楚西泠便是那個賊子的手下!這殺得,無情無義!"
"你說的是仙袂還是天……天慧?"周皖半懵半懂,微微一愣。
"那個賊子善於易容,服下他的藥就能永葆青春……只怕……只怕柳大俠以爲大女兒已死,見到仙袂都認不出來。仙袂和那賊子也不知做定了什麼買賣,在海上和我對峙了很久……後來化身天慧潛入劉家。"迎楓嗤之以鼻,"那個賊子,只怕也和你們的對手周遊坤有暗地裡的交易,你們可要防着點兒。"
"怎麼,又是個和付臣主一樣的人?"周皖頓覺一陣寒意。"嘿嘿,誰知道呢!"迎楓冷笑,"但是他的名字……說了,你大概知道,卻不必知道,早晚……你應該會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