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深在房樑上,他這個角度可以看清房間的每個偏角,但別人卻很難發現他。
即便如此,蕭爻也不敢疏忽大意。
慕雲深全無武功傍身,體質又弱,之前的病好的七七八八了,但也算不上痊癒,若是讓劍風掃到一點,也不知會落下什麼病根。
若論實力,房間裡的這些殺手沒有一個比得上阮玉的。不過雖有相差,兩個人聯手也能稍作壓制,蕭爻不瞎,現在伏擊他的,至少有六個人。
兩兩互爲奧援,進退有度,所用更是殺招,全無守勢,就像是天生的消耗品,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蕭爻手無寸鐵,還要分神照看慕雲深,轉眼之間胳膊和背上都多了幾道傷痕。
他的輕功非常了得,慕雲深至今不曾見他使用任何兵刃,但羅網一般的密集刀光劍雨當中,他柔韌的能從任何刁鑽角度避開鋒芒,縱使受傷也不過皮肉傷,連血都流的很少。
這已經算是逍遙魔宮中頂尖的殺手組織了,就算是慕雲深親自入陣,也難保萬無一失。
但是……
“不對……”慕雲深淺淡的瞳孔中,倒映出轉瞬即逝的流光。
若當真硬碰硬,蕭爻能否安然脫身還在未定之天,但若只是躲避,他完全可以不落下風,蕭爻是故意受傷的,又或者說他有什麼目的,使他不得不踏錯幾步,以致躲不開劍刃。
慕雲深不是個投機取巧的人,他原本也不需要投機取巧,因爲他不會輸,他也沒有什麼可以輸。
但蕭爻不同,他更擅長逃跑,無時無刻不在逃跑,慕雲深甚至有理由相信,這個人在戰場上也是個逃兵。
“轟”的一聲,整個房間忽然倒塌。
承重牆不知什麼時候傷痕累累,磚瓦土石毫無偏見的砸向每一個人,慕雲深怔愣之間被蕭爻駕着,從廢墟當中騰空而出。
被人駕着,和自己縱躍的感受完全不同,雖然蕭爻很照顧他,甚至使用了一種自己彆扭,但慕雲深會舒服點的姿勢,但仍然避免不了頭昏腦漲的翻騰。
慕雲深幾次覺得心肺暴跳如雷,耳畔的風聲逐漸轉化成尖銳的刺鳴,眼前也被蒼茫的白色淹沒,幾乎暈厥過去。但他仍是挺了過來,等落地的時候,他才發現嘴裡充斥着血腥味,下脣已經被咬破了,劇痛刺激着感官,讓他保持清醒。
“哎呀,這又是何必呢?”
蕭爻趕緊用袖子給他擦擦,袖子上還沾染着桃花釀的味道,聞起來很是醉人,慕雲深卻往後退了一步,示意蕭爻讓開。
他還不至於軟弱到事事要人照顧的地步。
“你歇一歇,我們逃出沒多遠,魔宮的人厲害着呢,肯定能追上。”
蕭爻這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說辭,慕雲深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他們兩個,好像從遇到的那一天開始,就和這種困境形成了某種聯繫,幾次三番的置之死地,不過是你救我和我救你的區別。
氣還沒有喘勻,就有箭矢從極遠的地方射過來,堪堪落在蕭爻的腳邊,不過看情況,他們的位置還沒有暴露。
逍遙魔宮的人以這種辦法來逼他們現身,果不其然,隨之又是一隻箭矢,不過這次遊離的有些遠,從蕭爻的頭頂穿過,釘在另一棵樹上。
“你不先離開嗎?”慕雲深背抵着樹幹,饒是血色褪盡,手腳也有些發麻,他仍然站的挺直,與他背後的樹全然不同。
這林子裡的樹雖然密集高大,但長相都不夠偉岸,就像是佝僂身子的老人。
蕭爻對他這個問題很是不滿,流於表面的不滿,“我是那麼忘恩負義的人嗎?”
“看起來像。”慕雲深喘着氣,目光停留在蕭爻的身上。
少年的臉上還殘留着醉酒的痕跡,兩頰很紅,眼睛裡像是蒙着一層水霧,不自覺的透出了一種委屈。
很難想象,就是這個人方纔百死當中搏一命,不僅救了自己,還救了別人。
“你居然能從六劍僮的手中逃走,”聲音是從蕭爻的背後發出來的,嬌俏可人,十分的要命,“你果然很厲害。”
蕭爻一凜,整個人都僵硬住了,箭矢破空的聲音掩蓋了腳步,加上阮玉的輕功獨特,他又放鬆了警惕,太過輕敵了。
細利的劍鋒劃開他的衣服,抵在蕭爻的脊椎骨上,痛是感覺不到,但肯定流血了,幸好阮玉不屑偷襲,否則他現在已經陳屍於此。
“你是……”阮玉現在纔看清了慕雲深。
完全陌生的面孔,卻給她一種無比懷念的感覺,阮玉做人很失敗,魔宮之外一個朋友都交不到,但卻有一種野獸的直覺。
“我認識你。”她說的斬釘截鐵。
逍遙魔宮中,有“靈,策,武,鑄”四門,其中“靈”都是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像慕雲深這種以人力逆天的,很難想象居然也會揣度天意。
不過這一門的初衷,是用來蒐羅笏迦山一代,擁有異術的奇人,例如馴獸,觀星等等。雖然出於恐懼或嫉妒的心理,他們往往於世不容,但至少在逍遙宮可以得到庇佑。
而慕雲深死後,魔宮中不可能一成不變,這一門也逐漸往陰邪處發展,還設立了策天師。
這策天師的所作所爲很多人並不認同,但也有些本事,測字打卦十能對七吧。
阮玉的性子,一直與策天師作對,推翻他的煉丹爐,塗花他的秘籍寶典,而今的逍遙宮主也是迫於無奈,纔將阮玉“發配”出去,省的再鬧出更大的禍事。
“姑娘,你怕是誤會了,我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讀書人,你怎麼會認識呢,呵……呵呵呵……”
蕭爻的臉上寫滿了不忍直視,慕雲深這種裝死到底的態度實在太過可疑,或者說越發可疑。更何況以自己對他的瞭解,這個人通透傲骨,寧死不屈的破脾氣,居然開始撒起了謊,其中一定有貓膩。
“慕哥哥,是不是你?”
對於這樣的辯解,阮玉置若罔聞,她的目光過於偏執,不僅盯的慕雲深心裡難過,就連蕭爻都背後長了眼睛,全身發冷。
阮玉從來沒有去過平雲鎮,更不可能知道這個慕雲深,那她所說的“慕大哥”只能是魔宮裡的那一位,蕭爻不一定聽得懂,但慕雲深卻清清楚楚。
這世上,怕是隻有阮玉,才能這麼快識破自己的身份。
事已至此,再抵賴狡辯反而增添蕭爻的疑慮。若是說這趟鏢最初是蕭爻的一廂情願,那現在慕雲深也在蕭爻的身上看見了利用價值,只要善加引導,蕭爻就會成爲自己復仇的兵刃。
倘若在魔宮中,慕雲深還有什麼可以信賴的人,阮玉算一個,她哥哥也算得上一個,另一個姓沈,出淤泥而不染,魔宮中長成了一株“大俠”。
既然願意信她,慕雲深也不會太過猶豫。
“小玉……”
這些心思說來複雜,其實不過一瞬間的事,慕雲深的臉上撐開一個笑容。這還是蕭爻第一次見他笑,不是之前那種出於敷衍,只停留在嘴角邊,皮笑肉不笑讓人看着心驚的表情。
阮玉這個人其實有點臉盲,所以她看人十有八九都長的很像,這裡頭唯一能夠記住的,是個人獨特的氣度,真所謂化成灰也能認出來。
“慕哥哥!”阮玉撲進慕雲深的懷裡,撞的他一聲悶哼,硌在樹上的部分免不了青紫。
蕭爻揉了揉後腰處的傷口,幸而阮玉的劍纖細,用力也不大,所以只戳破了點皮,“你們認識的?”
他又看向慕雲深,“你也認識?”
“奇了怪了,怎麼你足不出戶能知道這麼多事,認識這麼多人?”蕭爻嘀咕的聲音不算小,慕雲深全部聽見了。
幸好這少年自幼兵家法家,也通讀孔孟之書,偏偏沒有染指陰陽道法,將死而復生當成一句戲言,否則這一路蛛絲馬跡,蕭爻又不笨,遲早看出來。
“我和慕哥哥一起長……嗚嗚嗚……”阮玉的嘴倍兒快,剛說到一半就被慕雲深堵住了。
揹着光,當着蕭爻的面,兩人咬了好一會兒的耳朵,阮玉懵懂的點點頭,蕭爻卻驀地有些尷尬,眼神瞟來瞟去,也不知看在哪兒好。
耽誤了好一會兒的功夫,逍遙魔宮的人已經越來越近了,攻勢也越發密集,甚至有不少是定向而來,不像方纔般零散的撞運氣。
“小心!”蕭爻一手抓住射向慕雲深的箭桿,機駑的力道十分巨大,饒是他接的及時,仍是在手心劃出一寸有餘,堪堪停在慕雲深兩眼之間。
而箭桿上未削平的木刺扎入掌心,疼的蕭爻倒吸一口涼氣。
“怎麼回事?慕哥哥也是你們能碰的!”阮玉長劍一揮,打落四周的落網之魚。她之前一直不見生氣,說話帶着三分笑,眼睛總是眯眯的,但現在卻板起了臉臉,憤怒的盯着林子裡頭。
靠過來的幾個殺手有些懵,不知道大小姐怎麼忽然投靠了敵方。
阮玉只在兩件事上如此認真,其中一件就是慕雲深。她方纔那一抱,已經確定慕雲深四肢無力體內虛空,的確沒有武功,但即便如此,慕雲深仍是她的師父,兄長。若她一生中有什麼永恆,這一條就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