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城馬蹄前的人就是茶寮老闆。
這是個死氣沉沉的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傍晚的陽光在他這兒也得拐個彎,不想在這種人的身上浪費分毫。
在他的眼裡,看不到對生活的熱情,有的只是循規蹈矩般的度日,幹什麼都是將就。
李佑城還是頭一次見到這個人,已經在心裡嘖嘖稱奇,他樸實的臉上現出一點微笑,儘量減少凶神惡煞的感覺。
茶寮的老闆不是那種尋釁滋事的,這麼大年紀連個老婆都沒有,別說李佑城,就是街坊鄰居對他也沒什麼深刻印象。
而李佑城的笑容就顯的更多餘了,茶寮的老闆根本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哎呀官爺,”老闆這副鬼模樣,夥計自然靈活點,他的臉上帶着點皮肉傷,模樣還算清秀,一手拽住了自家老闆往茶寮里拉,一邊還賠着話,“您別怪罪,我家老闆是古怪了點。”
然而這個古怪的人卻沒有絲毫歉意,他伸出了手,盯着地面的馬蹄,卻對李佑城道,“你們要抓的人,賞銀一千兩。”
“哎呦我的祖宗,你哪裡見過什麼官爺要抓的人?”夥計捂住茶寮老闆的嘴,急的額頭冷汗直下,他們兩的關係看上去很不錯,至少這老闆對夥計沒那麼冰冷。
“我見過。”老闆仍舊是那副死人臉,但看向夥計的眼睛裡像是跳躍着兩點火光,夥計皺了一下眉,仍是顯的戰戰兢兢,卻放開了手,讓茶寮老闆繼續說下去。
“有一次,你手下的兩個人在這兒喝茶,我瞥了一眼畫像。”茶寮的老闆不僅看着不近人情,說話也不近人情,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無理。
但李佑城卻沒有打斷他,反而追問,“你說你見過他了?男的還是女的?”
“年輕的小夥子,”茶寮老闆仍是伸着手,“一千兩,我知道去處。”
這一千兩,李佑城最終還是給了,他之所以沒有將手裡的圖像張貼出去,就是不想將事情鬧大,蕭爻畢竟是老將軍的兒子,又是他的舊友,於國於君他不能包庇,但也不能讓蕭爻受了委屈。
順着茶寮老闆所指,李佑城很容易找到了客棧。
他將身邊的人都打發了,常年跟着李佑城的人也對他尤爲尊重,問也不問一句,各自散場回家,就當大街上看人發瘋,緘口不提。
李佑城所得到的人心,都是日積月累,慢慢沉澱下來的,但對於平民百姓而言,他的身世就不是那麼光彩了。
李佑城是當朝太宰段賦的侄子,段賦的爲人不需口耳相傳,所做惡行也不用史官贅述,總而言之,一個段賦,能讓人記恨他的九族。
就像這座太谷城,表面上看起來相安無事,其實不過奔於生計,騰不出心力來生事,賦稅之重,早已遠超一般人家的收入,一年到頭的日夜不分,最後也只能填飽肚子。
所以一吊錢一個碗也要斤斤計較。
李佑城的到來,讓整個客棧都停止了喧鬧,小二撣了撣白毛巾,笑容都有些僵住了,掛在臉上像是一種神經性的抽搐。
入門皆是客,更何況李佑城維護一方治安,手裡頭有幾個兵,又大小官職在身,總不好駁了面子。小二心裡泛着苦水,臉上又揚起三分笑,招呼道,“官爺有事兒?”
這種笑容膚淺的停留在表面,年紀輕輕擠得眼角都是褶皺,過分誇張的殷勤。李佑城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客套話不多說,單刀直入,“你們這裡剛剛入住了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小二撓了撓頭,“客棧送往迎來,大多都是年輕人,官爺您這……可真教我們爲難啊。”
光這大堂裡坐着吃飯的幾桌人,一半以上都很年輕,或是十來歲生的老相,或是三十不到長的面嫩,乍看之下都差不多。
李佑城在身上摸了摸,明知道光天化日之下,他不可能掏出什麼驚世駭俗之物,小二仍是倒退了半步,神色緊張,一上一下的喉結昭示着他分泌過剩的口水。等到李佑城將畫像從袖子裡抽出時,小二才鬆了口氣,停下他這毫無意義的小動作。
“畫像上的這個年輕人,今天見過沒有?”李佑城着實生的正義凜然,濃眉大眼瞧着舒心,但凡略有點尖嘴猴腮或奸人惡相,小二能拔腿就跑,也就不能乖乖在這兒回他話了。
剛剛抹過桌子的毛巾油膩膩的,小二倒也不介意,反手又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見是見過,跟一個文弱書生一起來的,書童而已,犯了事?”
主僕二人長的和善,待人也客氣,真不像什麼窮兇極惡之徒。
李佑城深深看了小二一眼,後者連忙捂緊了嘴,掌櫃的說不該問的不問,他這個腦子,遲早惹出禍端來。
“可記得住在幾號房?”李佑城問。
小二連連點頭,“記得記得,官爺跟我來。”
蕭爻不在,房間裡只有慕雲深一個人。
他早早的點上了燈,自從進了這具身體,慕雲深的視力都好像連帶着降低了很多,天色稍微暗一點看東西就吃力,殊不知這纔是正常人的狀態,之前只不過倚仗一身的武功,感官都靈敏不少。
李佑城打發走了小二,在門口緊張的搓了搓手。他誤打誤撞找到了人,開場的說辭都還沒有備好,是先詢問老將軍的狀況,還是質疑“犯上作亂”的罪名本身。
幸而李佑城的神經粗,這樣的猶豫並未困住他太久,門敲的“咚咚”響,驚動了裡頭泡茶的慕雲深。
客棧裡頭做生意,講的就是“和氣”二字,從掌櫃的到廄房馬伕,一個個輕聲細語,面帶笑容,連敲門也要帶上一句,“打擾了。”
但門外這人明顯粗魯很多,力大而不自知,整個門栓都在抖動,還兼帶着一言不發。
慕雲深的心裡“咯噔”一下,怕是蕭爻的行蹤暴露了,隨即想起李佑城這麼位和蕭爻有舊交的將軍。
可惜人現在和小紅抱成團,說不定正在馬廄裡吃草呢,死無對證,慕雲深好整以暇的站了起來,給外頭的人開門。
“不是說晚飯不用……呃……您是?”慕雲深適時的裝傻。
他擅長適應各種環境,也會利用自己的一些弱點,比如體弱多病。
門打開的時候,外面的涼風自然會滲進來,桌上的燭光晃了晃,仍舊□□着,慕雲深卻捂着嘴輕輕咳嗽了幾下。
李佑城雖然武將出身,但小時候跟着先生識字,最怕就是惹先生生氣。讀書人上了脾氣拗的很,轉不過彎來,還容易傷到身體,他平素對書生模樣的人也就儘量遷就尊重一些。
“我……我是……”李佑城的盔甲都沒有換下來,風塵僕僕的,上面蒙着一層灰,在慕雲深的面前顯的粗糲而不講究,他憨憨笑了兩聲,還沒開口,便聽慕雲深道,“是城裡的官爺吧?”
這書生看着弱不禁風,眼睛也不直視人,略略從自己的臉上掃過然後低了下去,柔順和睦的不生是非,但李佑城從軍多年,偏是從他的身上看出了一種氣魄,一種不容人小覷的氣魄。
“現在天色已晚,官爺何故登門?”
慕雲深雖然態度和斂,但明擺着不想讓李佑城進門,客棧的房間本就只供休息,入口空間不大,他站在這兒,除非李佑城將他推開,否則就只能不尷不尬的隔着門檻說話。
房間裡燃着蠟燭,昏黃黯淡,但明顯不像藏着一個人,李佑城有些進退兩難,這眼前要不是根蒼翠挺拔的蔥而是洪水猛獸,他倒有膽量闖一闖。
“樓下的小二說,公子身邊還有個書童是吧?”李佑城伸長了脖子往房樑上瞅,他記得蕭爻喜歡高處,從來不肯規規矩矩的坐在凳子上,“他去哪兒了?”
“既然是書童,自然是做雜事去了。”慕雲深說着,天南海北隨意指了一處,“興許是在那邊吧。”
李佑城居然毫不懷疑,順着慕雲深所指的方向消失在拐角處,他背抵着木牆,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緒,背後已經被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糊住了。他也說不出來到底怎麼回事,單是看着慕雲深就心裡發毛。
李佑城的腦筋雖然不是特別靈光,有時候還容易鑽牛角尖,但也沒有笨到人神共憤。慕雲深那態度,擺明了的敷衍,再說有茶寮老闆和客棧小二的指證,他必然與蕭爻狼狽爲奸。
這一根筋的思維模式,迫使李佑城家都沒有回,更別說招兵買馬了,直接蹲在牆角處,幽靈似得盯着來來往往的人。
他就不信等不來蕭爻!
角落幽僻,天越晚,蠟燭的光穿不透黑暗,反倒在他這兒形成了死角,偶爾看見白花花的牙反着光,也怪嚇人的。
客棧做生意的人心裡多少有點不舒服,但鑑於李佑城的身份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暗暗祈求這位祖宗早點逮到人,別再鬧出什麼岔子來了。